“感觉不对。”
李白说,“这里可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啊,蜻蜓在哪里?”
“蜻蜓去年去世了,现在主管生意的是瓢虫。”
接待者平静的回答。
“我不管什么蜻蜓和什么瓢虫。”李白不为所动,死死的盯着他:“为什么人越来越少?谈生意这种事情,难道不是距离市场越近越好么?”
“两位恐怕也不是来谈生意的吧?”
接待者缓缓说道:“实话说,我也未曾想到两位会如此迅速的上门,我觉得有一些误会需要解开,所以特此在这里恭候。”
“请放心,鬼市是自由的地方,断然不会失了礼遇,刀兵相向,倘若两位无意的话,自可离去。”
他后退了一步,指明了出口的方向,似是看了一眼李白手中的剑柄:“我们绝无歹意,也不敢领会侠客行的锋芒。”
李白看向荀青。
没想到进入鬼市不久,竟然身份就已经暴露了,等等,该不会这家伙的身份早就暴露了,结果一上门就被人发现了吧?
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荀青也陷入呆滞,一片茫然。
“请不必诧异,就算两位不来,原本在下也打算登门拜访的,能注意到两位的动向并不奇怪。
不过,单方面藏头露尾,未免过于失仪,就由我这边先展示诚意出来吧。”
接待者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露出了自己的面具。
一片猩红。
不,那并不是面具,因为没有面具能够雕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肌理,也没有面具会将两颗眼球都暴露在外。
那个家伙的脸,竟然整个被人剥掉了!
此刻,他像是朝两人友善微笑,可那些暴露的肌理却越发的狰狞。
“在下,一届游魂,人称‘赤面’。”
他说:“不知这张脸可否取信于人呢?”
李白微微骇然。
未曾想到,被称为百鬼之王的赤面,竟然真的是长着这样一张如同恶鬼的面孔。
“年轻时,我犯下了一些错误,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追悔莫及,万幸的是,虽然损伤了些许颜面,但还能保有生命。”
赤面淡然解释了一句,向着前方引手:“请跟我来,地方就在前面。”
在门后,院落之外了。
在一处紧邻河边的空地上,早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影。
月光之下,那些披着灰衣的人影脸上都覆盖着苍白的面具,好像彼此之间早已经熟稔,配合娴熟,默不作声的搬运着货物,装箱上车,运走了。
透过敞开的箱子,李白发现,里面竟然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布帛和旧衣,脚步不由得一顿。猜测他们究竟是走私什么易碎品,采用这么多柔软物品包裹。
而赤面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只是微微一笑,随手将一个箱子打翻,里面的东西落出来。除了脏兮兮的破衣服之外,竟然空无一物。
“您知道我们这群人,是如何来到鬼市的么?”
他忽然问,“我们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李白看了过去。
“这些如今人人忌惮的面具,其实起源于一群长安城中的流浪汉。”
赤面抚摸着脸上的创口,轻声笑起来:“最早的时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者只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能够容许我们以物易物的地方而已……
为了躲避恶霸和管理者们的驱赶,必须选择偏僻的地方,鬼鬼祟祟,躲躲藏藏。
用一双鞋,换一床被子,用一日的苦劳,换一件旧衣裳。为了生存,我们来到鬼市,只期望与这里能够有栖身之处。”
李白冷淡一笑:“所以,你要告诉我,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承认,人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变成如今这样,我们自然责无旁贷,可这何尝又不是长安需要我们变成这样呢?”
赤面说:“我们能所做的,就只有尽量让其他流浪者活的更好一点而已。”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李白说:“我没看出来杀了我或者杀了我旁边这个二货机关师,就能让城里的流浪者好过。”
二货机关师瞪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这就是我们所犯下的错误了。”
赤面垂眸,看向地上最后的东西:“有人受到金钱所动摇,被贪婪所蛊惑,违背了戒律,便要付出代价。”
在地上,当白布被扯开的时候,便露出一具苍白的尸首。
胸口的伤痕裸露。
是白天那个袭击者!
赤面弯下腰,摘下了死者的面具,就再次露出那一张遍布疤痕的丑陋面孔。
与此同时,在庭院周围,所有的人也都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同样狰狞的面容。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遭遇了利刃的切割,口歪眼斜,面目全非!
在黯淡的月光之下,那些麻木呆滞的面孔向着李白他们看来,竟然在瞬间让李白感觉,自己走入了阴曹地府。
寒意逼人。
“这是什么?”李白皱眉。
“这就是想要戴上这一副面具所要付出的代价啊。”
赤面幽幽的说,“失去以前的一切,放弃在阳光下生存的可能,从此之后永远见不得光,只有鬼市可以容身,沦为这般活生生的鬼魅……
相应的,他们也得到了鬼市的庇佑,从而告别不堪回首的过去——负债、罪孽、仇杀、悬赏、追索、控制、命令……阳光下的一切已经同我们无关。”
他说,“这就是所谓的‘阴阳相隔’,也是苟延残喘的【代价】。”
沉默里,李白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环顾四周一个个面孔丑陋的‘鬼魅’时,便能够从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瞳中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们真的还算活着么?
还是说,只不过是这个鬼市的傀儡而已?
舍弃了阳光下的生活之后,跻身与此处,除了还活着之外,又还剩下什么意义?
“毋虚怜悯。和死亡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赤面摇头,俯瞰着脚下的尸首时,眼神就变得失望起来:“这个蠢货,听信了乌有公的许诺,违背了戒律,不仅害死了自己,也差点害死其他人。”
一个鬼市的白面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之中用炮车进行了袭击。
倘若传扬出去的话,鬼市的中立地位必然会受到质疑,而当那一道暧昧的平衡被打破之后,必然会令状况急速恶化。
到时候,失去了客户信赖的鬼市,又如何能够以如今的姿态存续下去呢?
犯下了错误,就会受到惩罚。
可倘若想要挽回错误,就要,付出代价!
那一瞬间,赤面抬起手,李白听见了近在咫尺的拔刀声,在赤面身后,沉寂的白面具忽然踏前一步,拔出一柄短刀。
瞬间斩落!
可攻击的方向,却并非是他们二人的方向。
而是对准了赤面的手臂!
崩!
高亢的钢铁鸣叫声迸发,断裂的短刀飞起,在空中落下。
李白已经收剑入鞘。
赤面一愣,旋即恍然:“区区一只手臂无从平息阁下的怒火么?那么项上人……”
“够了!”
李白压抑着怒火,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究竟将生命当成什么东西!用来交易的筹码么?”
“……”
沉默中,赤面凝视着李白的眼瞳,许久,狰狞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似是苦笑:“有时候,这才是最直白的方法。”
“这个世界上,是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的,那就是毫无意义的苟活。”
李白冷淡的说道:“我不喜欢你们这种生存的方式,也不要期望我能接受你们的规矩和道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乌有公的下落。
除此之外,我没有兴趣。”
“乌有公已经走了。”
赤面无奈的叹息:“半个月之前,他在鬼市所有的生意全部都撤走了,在城内所有的地方,势力也在迅速收缩……就像是蒸发一样,哪怕是遍布城中的流浪者,也找不到任何的线索。
很遗憾,李白先生,我们没有东西能够补偿你。要说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向了荀青。
“乌有公,很有可能是你们安乐坊的人。”
荀青神情一滞,难掩怒色:“你说什么!”
“乌有公是十几年前才出现的,正好是在大崩落之后,难道你会觉得这是巧合么,荀先生。”
赤面说:“不止是你们在追查乌有公,这些年,大理寺、虞衡司、金吾卫、鬼市里的其他经营者,甚至卢道玄也亲自来过。
这是他亲自承认的。
当时就在这里,是黄幡亲自接待了他,得到和如今同样的回答之后,他便走了。我猜后来他定然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的线索,否则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程度。”
“……”
荀青呆滞着,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是惊骇与乌有公和自己同样的出身,还是得知卢道玄受到袭击的真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在说完之后,赤面就拱手告罪,转身走向了身后的柴薪。
在他身后,白面具们无声的走出,搬起地上的尸体,放进了堆积起的木柴之中,浇以火油。
赤面伸手,便有人捧着燃烧的火炬上前,交到了他的手中。
有低沉的鼓声自干枯的双手之下响起,简陋的篪笛被吹响,断续又苍凉的交织成了旋律。苍白的面具之下,那些栖身在阴暗处的鬼魅们唱起了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