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在胸前的剑气吞吐不定。
遍布裂隙,几乎快要一触即溃。
可更令他不安的,是眼前一片昏沉,肢体渐渐麻木。
喘不过气。
“毒?”
看不见的声刃里,竟然有藏着毒粉么?
视线渐渐恍惚。
黎乡的身影,也覆盖了数道重影,再看不清晰。
“为何还要挣扎呢,李白先生——”
盲眼的少年步步踏前,反手拔出了一柄细长的匕首,鹿角的徽记自锋刃上浮现:“放心,不会痛苦。
只要一瞬间,就可以解脱。”
匕首斩落。
李白挥手,剑气一闪而逝。
断刃飞起,从空中落下。
黎乡愕然一瞬。
竟然还留有理智么?
“不行。”
就在他的面前,李白抬起面孔,在恍惚中缓缓摇头。
那么坚定。
“你不可以杀死我,黎乡。”他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黎乡失笑,摇头:“事到如今,你还……”
自昏沉和苦痛中,李白轻声呢喃:“要是我都被你杀死了的话,谁还能救你呢?”
黎乡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不是求饶,也并非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哪怕在毒药和失血的折磨之中,遭遇了朋友的背叛,身陷绝境的时候,他心里却依旧还想着……如何将自己的朋友,从泥潭中挽救!
黎乡陷入呆滞。
愕然,困惑,紧接着,从胸臆间浮现的,却不是感动。
而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你究竟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们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吗!
声刃劈斩,瞬间,将最后的剑气击溃。
李白踉跄后退,跌倒在地上,想要撑起身体,却再没了力气。
“太天真了,李白先生。”
黎乡冷漠发问,“难道你指望说点漂亮的梦话,就让我手下留情么?”
“那就放马过来啊,黎乡,杀了我,不要在说话!”
李白疲惫的轻叹,“不要再讲那些你的遭遇和过去了,也不要再流泪……做你应当做的事情吧。”
黎乡呆滞一瞬,下意识的抬起手,才想起来,那一双从未曾目睹光明的眼眸,已经很久不曾流泪了。
只有露水的湿痕在消散。
像是幻觉一样。
可看到他的样子,李白却轻声笑起来,满是欣慰。
“你在后悔,对不对?因为你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他艰难的喘息:“听我说,黎乡,你还可以回头,那些仇恨不是你的,是卢道玄强加给你的东西。
你可以重新开始,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那是你的母亲,留给你的,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够了!”黎乡怒吼。
轰!
目盲的少年挥手,锋锐的声刃横扫,自下而上,斜斜的将大地和墙壁劈斩成两段。距离李白的面孔,只差浅浅一线。
“倘若血债累累的鹿角都能够变成一个好人,这个世界上还要公义做什么呢,李白先生!你不是天上人么?你的侠客行在哪里!你所骄傲的道理和侠义呢!”
他沙哑的质问,“我杀的人比季献要更多,比青衫会的人还要更多,难道我便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么!
我早就是你的敌人了,我是来杀你的,为何总要对我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拿出你的剑气,来杀了我!”
黎乡冷声说,“否则,死的就是你了!”
苍白的声音自他手中再度汇聚,一道,又一道,重叠,化为不逊色于神兵利器的锋刃,对准了他的面孔。
“都是,谎话……”
李白勉强的笑了一下,“黎乡,你随时都能够杀了我的。可你不想让我死,对不对?”
否则的话,他早就可以杀了自己了。
多少个日夜里,毫无防备的时候,多少次李白烂醉如泥的时候,还有多少次他牵着自己的衣角,漫步在街头的时候。
明明只是短暂的一个夏天,回忆起来,却是那么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样的笑声里。
就好像家人一样。
彼此相伴。
“你在撒谎啊。”
李白抬眸,凝视着眼前的锋刃,告诉他:“我最讨厌撒谎的人了……”
可那么多撒谎的人里,会为别人流泪的,却只有你一个而已。
你不是鹿角,也不应该是卢道玄的杀人工具。
“放弃吧,黎乡。”
他说,“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包括你的人生。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和荀青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伴随着他的话语,远方,有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来自大理寺的装甲奚车在迅速的靠拢。
数之不尽的人封锁了街道的两侧,隐秘的花船破开了云层,巨大的探照灯光从漆黑的夜空中洒落。
将一切照亮。
“丙字和寅字封锁左右,剩下的人跟我上,快点快点快点!”奚车顶上,魔种少年元芳跳下,高声催促。
狄仁杰从奚车中走出,抬起手,于是数之不尽的连弩抬起。
对准了此处。
“放下抵抗,鹿角!”他肃声警告:“提供乌有公的情报,本官会为你申请陛下的特赦,不要再负隅顽抗!”
死寂中,黎乡僵硬的环顾。
“你竟然……通知了大理寺?”
“要学会信赖别人,这样的道理是你和荀青教给我的啊。”李白回答,“我在离开工坊之前,给狄仁杰,留了书帖。只要他看到,就会追过来。”
他说,“写东西的时候,我没有避开你,只是你没有问而已。”
“原来如此吗?”
黎乡失笑,嘲弄自己,没想到,竟然输在这一双眼睛上。
在一片黑暗里,跌跌撞撞的摔跤,却什么都没有看清过。
到头来,却发现,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所以才会害怕,所以看到光,才会流泪。
“投降吧,黎乡。”李白说,“我赢了。”
黎乡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着。
可那沉默却令李白渐渐不安。
直到最后,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瞳倒映着天上的月光。
好像能够看到那温柔的辉光那样,如此专注。
“我来之前,卢公对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让我下手了。他说,等成功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很美好,不再需要刺客。
所有人都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包括我自己……”
黎乡遗憾的轻叹,“可我不明白,如果不去做鹿角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握紧了自己的武器,踏前一步。
向着李白。
“李白先生,我是鹿角,除了杀人之外一无所有的刺客。”他说,“我答应了乌有公,要带你的人头回去。”
“住手,鹿角!”
远方,狄仁杰在咆哮,震怒:“放下刀,放下!”
黎乡没有回应,只是向前。
“黎乡,不要再往前了!”
李白呆滞,努力的想要撑起身体。
并非害怕死亡。
而是已经明白,黎乡究竟想要做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恐惧!
“停手吧,黎乡。”
他颤声低语,“我们不是约好了么,去实现你的梦想,用不着杀人,用不着去仇恨,你的人生是更美好的东西。
你能够成为长安最好的琴师,所有人都会来听你的演奏,不用去成为鹿角,而是以黎乡的样子站在阳光下。
我和荀青,所有人都会在下面为你捧场。”
在春天里,花儿盛开的时候,曲水流觞的楼阁之间,欢笑声不断。
少年空洞的眼瞳微动,就好像,能够看到那一片璀璨的光芒……
大家汇聚在阳光之下,举杯相庆。相逢时微笑颔首,道别时便会互相珍重。怀揣着阳光下的温暖,走在黑暗里便不会孤单。
醒来的时候,不会流泪。
在恍惚之中,仿佛迷醉在那一片绚烂的未来之中。
“李白先生,有梦想的感觉,真好啊。”
那个少年落寞一笑,举起手中的刀,对准自己的朋友,“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过,梦想那种东西……”
刺落!
“不要放箭!!!”
李白咆哮,张开双手,想要扑倒他。
可是只听见风中凄啸的声音接连不断,如同暴雨,雨从天空中落下来了,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温度。
红色的,像是血。
利刃消散无踪。
那个目盲的少年倒地,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容,如此安宁。
“黎乡?黎乡!”
李白踉跄的起身,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血色却从少年的身上侵染出来,将他的双手染红。
“李白先生,只要说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真好啊。”少年失神的呢喃,哽咽:“可是,只能说谎的人生,好累……
谎言和痛苦,都太沉重了。
那样的人生,太过漫长。
早已经不堪重负。
“我已经……不想再做鹿角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李白用力点头,想要说什么,可是眼前却已经一片模糊,“坚持一下,黎乡,我一定会救你。”
黎乡艰难的笑起来,大口的呕出血。
他说,“谢谢你。”
就这样,那一双空洞的眼睛映照着月光,再无声息。
不论李白再如何呼唤,都不曾归来。
他死了。
漫长的呆滞里,李白看着那一张面孔渐渐失去色彩。
元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有医生上前为他诊治,注射了解毒的药剂,放上担架,严密保护,送进了奚车里。
狄仁杰在他身旁坐了很久,可他都没有说话。
狄仁杰说:“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李白沙哑的回答。
“我们没有发现荀青,他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狄仁杰说:“乌有公没有在那里,卢道玄也失踪了。
还有,李伯卿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杀死他的是你的佩剑。”
在狄仁杰预计之中,李白或许会勃然大怒,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自始至终,李白毫无反应。
只是沉默。
“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以李伯卿的身份地位,一个有嫌疑谋杀他的人……”
“我知道。”
李白迟滞许久之后,平静的颔首,看向他,“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让我睡一会吧。”他疲惫闭上眼睛,轻声说:“一会儿就好。”
哪怕只有片刻。
请让我,暂时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