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布,一斗米,胭脂水粉,糖糕蜜饯,零碎的花销丫鬟长工都要记在这里,而你却要把它们一笔一笔给结算起来,不算错已经是千恩万谢,想算完不死也要脱层皮。
而小九点了点头,仿佛浑然不觉地翻开就开始结算起来。
如果不是葛生亲耳所听,他一定相信这绝对是后妈故意刁难他,但是派给他这份差事的,是亲到不能再亲的亲妈。
凤眠山庄地方不大,也就占一座小山头,周遭百八十里的田地都归它管,放在更早一点的时候,这也有个说法叫做食邑三百。但是怎奈凤眠山庄里加主人加丫鬟加长工再加上那只暂住在山头上的猫,也没有超过两只手的数目,平日里的账房都是由亲妈兼任,但是怎奈亲妈在这最紧要的时候却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这份会计的工作就一声令下地落到了山庄里唯一的男主人身上了。
如果不是小九的话,葛生拼死拼活大概也能算下来,但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至于小九,葛生知道的并不多,但是唯一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她不是这里的人,因为她住的地方明明在凤眠山庄的管辖范围内,但是这个小姑娘却从来没给凤眠山庄交过半个铜板,户口统计更是和她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葛生想了想:她是那种——“呼啦”一声像变魔术一样从这里变出来的,时间,大概在半年前。
半年前,有人发现圣湖边突然多了一座冰做的小屋,于是便报告了葛生的亲妈,毕竟是食邑三百的主儿,葛生的亲妈反而对此兴趣缺缺,准确来讲,自从葛生记事起,就没记得他这个亲妈什么时候兴趣满满过,一句“关我什么事”说下来,这座冰屋便不关所有人的事了,反正里面的人也很少和别人打照面,不缴税不纳粮的黑户主人家都不管,自己外人又管得了什么呢。
于是小九便在这里住了下来,葛生作为主人家的一员,别人报告的时候就在旁边,于是一番少年的冒险之后,便在冰屋里捉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萝莉——这个自称小九的女孩。
总之见面的时候由于某些原因他俩打了一架,然后葛生很遗憾地没有打过——这不丢脸,对于九岁的男孩女孩而言,女孩在战斗力方面往往可以完美压制对方。
然后或许有被打上瘾的倾向,总之葛生越来越常来这里,直到最后成为可以不被轰走的存在,这之间自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却不能在这里回忆。
因为小九算完了。
小九收起算筹,合起账册推向葛生,然后很自然地拿起那本《兰叶轶事》翻开看了起来,一点都没有我做了很厉害的事情快来快来夸奖我的觉悟,而是“嗯,我做完了。”这样的感觉。
葛生虽然知道眼前女孩的能耐,但还是姑且翻开扫了一下,小九的字是很古典的圆楷书,笔画圆润丰满,葛生知道只有那些传承深远的家族才会教导这样的字,但并没有太多惊奇——因为他自己也被亲妈教了这样的字。
既然小女孩敢推过来,那么自然没有什么毛病,葛生验收自然不能全看,简单抽查几处在心中默算,皆正确无误。
果然不愧是小九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理所当然地掠过,然后葛生目光一顿。
“小九,这个字是不是写错了?”
葛生摊开账册,手指着其中的一个“芷”字,这是一味胭脂的名目,唤作黛芷香,但是小九在写这个名字的时候,“芷”的偏旁和部首各少了一竖,但这并不是常用的简笔处理。
“写惯了。”小九看了一眼,摇头写道。
也许有人就是有这样的习惯,能认得出就行,葛渚这样对自己说,然后自己也加紧速度,在女孩面前不能太掉面子这样基本的常识他还是懂的。
不过半盏茶时间,他算完了自己的部分,将那一半交给小九检查,自己也一靠椅子,翻开了自己带的另一本书。
他是清晨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过来,因为帐册必须在天黑之前清好,但是此时小九清完了,太阳也不过刚刚偏南,离正午还有半个多时辰的样子。
既然不忙着走,那便在小九这坐上一会也不错,小九的冰屋夏天自然是乘凉的佳所,此时深秋,却有点冷了,好在葛生自幼被一位钓叟教着打了一套太平拳,在里面坐着也不觉得冷。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女孩的书页一页页翻过,日光照过窗棂的光柱一丝丝倾斜,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已经在这个冰屋里这样相对着过了半年,熟悉到已经不用说太多的话,这样一个安静的上午,安静地度过就感觉很惬意了。
葛生看过一个故事,又看过一个故事,觉得有些饿了,才抬头看了看天色,日中,正午,差不多该回去了。
小九看到桌上影子动了一下,合上书,抬起头,她和眼前的男孩认识半年多了,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轻轻写道:“吃过饭吧。”
葛生点头。
于是两盘地瓜干便被离座而出片刻即回的小九端了过来,放在桌中,葛生并没有嫌弃食物的寒酸,很认真地抽出一条慢慢咀嚼,很干,很有韧性,有一丝甜味,是很普普通通切成条然后在日头底下晒干的地瓜干,同时也是眼前小女孩的食物。
这样的食物他经常来,经常吃,所以算下来他也差不多吃了半年了,所以一点都不准备浪费,因为他知道这里这样的地瓜干只有十来盘,是她一个星期的口粮,一个星期后,她还要用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来收集。
但是她愿意和自己分享,这样的信任葛生其实很感激。
所以葛生一点都不准备浪费。
这是一个很要强的家伙,虽然葛生可以带来更多更好吃的东西给她,但是不要就是不要,无论说多少就是不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晒干的地瓜干很有饱腹感,葛生吃过七八条,然后喝了一口从身后圣湖舀的湖水,身前的小女孩也已经吃过了,此时正在低头舔一块石头。
那是一块冰蓝色的石头,带着些许半透明的质感,不大,至多不过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小,用一根绳系在她的脖子上,就好像卧薪尝胆一样,吃饭前先舔一舔苦胆。
但这不是苦胆,这也不是吃饭前。
葛生一点都不吃惊,因为这一幕在这半年他经常看到。
这块石头的名字在很多古书中都有记载,叫做盐石,上好的盐石是海中的结晶,透明纯粹可以像宝石一样雕琢。
但是女孩手中的这块只是很普通的岩盐,磨碎了拿到集市上或许可以换四五个铜板,女孩舔它的原因也很简单。
她需要吃盐。
半年下来,这块石头小了很多,但是再小,也是盐。
葛生并不准备说些什么,也不准备可怜眼前的女孩,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极限还要骄傲,所以一点一点都不需要他去可怜。
所以葛生点点头,起身,拿起那本账册:“我走了。”
女孩慢慢点头,手指在空中舞动,画出了三道弯弯的短短的弧线,两条向下,一条向上,这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看懂的符号。
一个简单的笑脸∩_∩。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