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电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走。”
陆朝空拢了拢锁链,拦腰抱起了纪拾烟。
纪拾烟安静地躺在陆朝空怀里,目不转睛望着他冷峻的侧颜。
高烧依然难受,但感官却回来了不少。
纪拾烟动了动鼻子,突然从陆朝空外衣里探出右手,摸向他的腰侧。
“别动。”
陆朝空没有来得及阻止,纪拾烟就已经摸到了一手血。
他睁大了眼。
“没事。”
陆朝空语气平淡:“和池眠的保镖打了一架。”
纪拾烟一怔。
那些黑衣人。
他们……不是专业的打手吗,而且池眠在这栋别墅留下的保镖应该是两个,陆朝空居然能打过。
联想池眠关他前对他说的话、以及池眠对陆朝空的厌恶,纪拾烟忽然隐隐觉得,陆朝空身上,好像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整座别墅漆黑一片,此刻空无一人。
陆朝空没有带他走正门,而是来到了一层的一座落地窗前。
那里的铁杆已经被折弯了三个,刚好够一个人穿过。
“队长。”
纪拾烟看到窗外站了一个人,好像这段时间在KPG见过、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然后纪拾烟就被陆朝空隔空递给了他。
“陆……”
纪拾烟心下一慌,后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见陆朝空也跨了出来,重新把他接回了怀里。
纪拾烟安心了,攥着陆朝空的衣领,只露了两只眼睛在风衣外、依然专注地望着他。
来的车是陆朝空那辆卡宴,他把纪拾烟放在了后座中间,自己也坐了进去。
挨着陆朝空坐、身上也裹着后者宽大的风衣外套,纪拾烟头烧得有些晕,一直担惊受怕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陆朝空打了个电话,好像是让私人医生带上点滴和药去KPG基地等着。
接下来的事情陆朝空定是都安排好了。
纪拾烟忽然感到无比安心,靠在陆朝空的肩膀,慢慢阖上了眼。
车行驶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半梦半醒中纪拾烟感到自己脑袋被人很轻缓地扶了一下、而后靠在了座椅上。
他拧了一下身子,慢吞吞睁开眼,发觉身边空了。
纪拾烟一怔,整个人瞬间清醒了,直起身从车窗四处往外看。
他看到陆朝空和那个司机站在外面,后者拿了一个医疗箱,似乎是要给陆朝空处理伤口。
慌乱的心顿时安静了不少,纪拾烟裹紧衣服,费力挪到门边,把车门打开了一条缝。
“队长。”
他听到那个人对陆朝空说:“不是很深,但是位置和那次的伤口一样,他们是知道你缺了——”
陆朝空抬眼,和车门缝里纪拾烟的半只眼睛对上了视线,从后者眼底看出了一抹惊慌。
他抬了下手,止住了司机的话,走到车边,俯下身:“怎么了?”
“没、没事。”
纪拾烟仰着脸看他,没忍住还是伸手抓住了陆朝空的一小片衣角,小声道:“就是怕你走了。”
“不会。”
陆朝空把纪拾烟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绕去了耳后:“处理一下伤口,稍等片刻好吗?”
纪拾烟点了点头。
见陆朝空没有动,他这才猛然醒悟自己还拉着人家的衣服,嗖得收回了手。
陆朝空没有走远,就在纪拾烟身边,单手撩起了衣摆。
但他侧着身,以纪拾烟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他腰腹的伤口,只能看到司机在用酒精和消毒纱布。
其实纪拾烟更想看之前看到的陆朝空那个缝了厚厚线的旧伤疤。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那里与池眠有关,甚至……与池眠话里的“骨头”有关。
还有陆朝空为什么喜欢前世的自己,那样刻骨铭心的深情。
纪拾烟突然觉得,他还有好多的话要对陆朝空说。
关于前世的、关于今生的。
纪拾烟望着陆朝空发了会儿呆,突然推开门、探出上半截身子,想要去看陆朝空的伤。
刚瞅到一点血痕,他的眼睛忽然被一只手蒙住了。
“听话。”
陆朝空低淡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
“没什么大事。”
陆朝空接着道:“你现在精神状态不好,不要见血。”
什么理由……
纪拾烟心底诽谤了一句,但陆朝空的手一直不放,直到他没办法缩回了车内,才重获视线。
好吧。
纪拾烟嘀咕,不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时候看。
大脑还有些犯晕,纪拾烟等陆朝空包扎完伤口就已经开始眼皮打架了,陆朝空一上车,他就像只生病的猫儿一样,紧紧贴着陆朝空、蜷缩在他身边闭上了眼。
额间传来一阵微凉,血腥味被掩了下去、只留下陆朝空身上的淡香,纪拾烟无比安心,一动也不动,阖着眼任由陆朝空动作。
原来是贴了一个退热贴。
纪拾烟感到自己左手腕又被陆朝空拿了去,后者似乎是在拿发卡试着解开金属环。
温热的触感和清淡的雅香再一次包裹了他,纪拾烟更安心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恍惚间纪拾烟梦回到了前世第一次见到陆朝空的那个夜晚,S9开幕式。
而这一次的他在陆朝空与他擦肩而过轻唤“烟烟”之后,却骤然顿住了脚步,随后转过身,从后紧紧抱着了陆朝空。
“陆朝空。”
纪拾烟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透着无比的坚定:“陆朝空,带我走。”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KPG通明的红白灯光,陆朝空刚要打电话通知私人医生,手下动作却骤然一顿。
身侧男生好像在说什么。
陆朝空微垂下头,去听。
男生的声音极低极低,像是在呢喃、又似哀求,陆朝空分辨了好久,才听懂他说的是——“陆朝空,带我走。”
陆朝空的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澜,却抬手替纪拾烟掖好了衣角,回应着他:“别怕,已经到家了。”
车停在了基地前,夜很深,KPG其他人都睡了,陆朝空对司机道:“辛苦了,你先休息吧。”
那人应声:“队长,车钥匙放这里了。”
夜很深了,夜里温度不高,男生还发着烧,这次陆朝空不能让他继续在车上睡了。
“时言。”
他轻轻拍了拍男生的胳膊:“时言,醒一下,回去再睡,”
片刻,纪拾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茭白的月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映射在陆朝空深色的眸子里,似是无边星河、泛着光海的涟漪。
纪拾烟还没睡醒,呆呆地看着他。
陆朝空轻声问他:“到基地了,回去睡好吗?”
到基地了。
回去睡。
纪拾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让陆朝空带他走,陆朝空真的带他走了。
空气很安静,纪拾烟注视着陆朝空、注视了良久,突然朝他扬起了一个笑容。
“陆朝空。”
他的声音还有些高烧的虚弱、和未醒的黏软,却很是轻快:“我们走。”
陆朝空应了一声。
纪拾烟看着他打开车门、站在门边静静等自己,心情忽然有些好。
他终于跟陆朝空走了,终于远离了池眠。
他知道陆朝空喜欢自己,在陆朝空的身边,他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且自由。
……等等,他为什么会知道陆朝空喜欢自己,两人明明没有过交集。
纪拾烟往车外挪的动作一顿,歪着头思考了两秒,好像没有思考出这个答案。
不过这不重要了,他要从CJ转会去KPG、他会把所有的工资都给池眠用来付违约金、他好想给陆朝空打辅助。
——陆朝空不知道纪拾烟被池眠关着的这段时间,不给食物只给少量的水。
高烧与脱水的持续时间太久,纪拾烟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幻觉与梦境交织、彻底分不清这是哪一世了。
他掀开裹着自己的风衣一角,刚准备下车,余光却忽然间瞥到了自己左手上的金属环。
那一刻,曾经狰狞的痛苦与刻入骨髓的梦魇全部涌了出来,血液瞬间倒流,纪拾烟快要恐惧到无法呼吸。
他知道池眠强迫他戴的这个手环有监听器和定位系统,就算他被陆朝空带走了,池眠总会找过来。
——这都是前世的事情,此刻的纪拾烟却忘了自己已经重生了,金属手环也早不是从前那个。
纪拾烟低着头,陆朝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以为他在发呆。
“锁链我取掉了,手环暂时解不开,睡一觉起来我找人帮你解开好吗?”
他俯下身,对纪拾烟道。
下一秒,纪拾烟像濒水的鱼一样弹了起来,整个人挣扎着向后退去,把左手腕紧紧护在身前。
“不要……池眠,不要电我……”
陆朝空怔在了原地,方才纪拾烟抬起脸的那一瞬间他心脏就恍若漏跳了一拍。
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浅色的眸子被极度的惊恐充斥,浑身剧烈颤抖着。
“时言。”
陆朝空回过神,立刻坐进了车里。
“你离我远点!”
纪拾烟突然朝他尖叫了一声,随后声音低了下来,却依然在不断重复着:“陆朝空你离我远点……我不和你走了,我不和你走,池眠会迁怒于你的……”
什么?
陆朝空还在发愣,下意识靠近了纪拾烟,后者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退到另一侧门边还在往后逃,陆朝空于是一动也不敢再动,只能同他说话安抚:“时言,别怕,我们已经回来了,池眠……”
听到“池眠”这两个字,男生眼底的惊恐愈发多了几分,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边流泪边喃喃自语:“我不走,我不走了。我就在你身边待一辈子,池眠,你不要电我……”
我就在你身边待一辈子。
池眠。
那一瞬间陆朝空恍若意识到了什么,大脑轰的一声。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串了起来,时言这个男生出现在纪拾烟墓地的时刻、对池眠完全不正常的恐惧与厌恶、游戏里与纪拾烟近似一人的打法与风格、看到粉丝追悼灯牌时莫名的流泪、和第一次见到的“时言”完全不一样的性格、问出为什么洗掉了那个纹身,日常生活中让陆朝空无比熟悉的小动作与习惯、签第一份合同时最后落笔的那几个笔画。
还有……喝醉后问自己为什么喜欢他……
那夜之后,陆朝空已经让人去对比时言和纪拾烟的微表情分析、笔迹鉴定等,只是,不需要等结果了,所有的疑点与违和感,他对时言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终于得到了解释。
陆朝空声音颤抖着,音色已经陌生到认不出是自己发出来的:“纪……拾烟?真的是你……么?”
“陆朝空……”
纪拾烟睁着无助绝望的眼,就这么隔空望着他,嘴唇翕动:“你不要喜欢我……”
“陆朝空,那样会害了你的。你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他还在固执地重复着这样的话,眼神却逐渐涣散。
陆朝空拿出了手机,很难想象在召唤师峡谷呼风唤雨的手此刻连点开通讯录都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按错了好几次。
“直接过来。”
他的声音颤抖地让对面私人医生愣了一下:“停车场,纪……时言可能是重度脱水了。快。”
——因为重度脱水而出现了幻觉和躁动,所以在今日无意说出了他的秘密。
“好的陆队。”
陆朝空放下了手机,紧紧注视着纪拾烟,在后者头一歪就要晕过去之际扑了过去,把男生搂进了怀里。
“纪拾烟、纪拾烟。”
男生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泪痕,瘦弱的身型轻得像一片纸,依然把左手手腕牢牢得护在身前。
陆朝空大脑还一片空白,心脏却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疼得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曾经的他一直以为……纪拾烟在池眠身边过得很好。
看到纪拾烟被池眠治好了眼病、带去了职业赛场、为他建立了俱乐部,陆朝空很开心,
哪怕自己登入赛场后发现纪拾烟有些异常的乖,从内里到外、都是一种近乎乖顺的温和。
小时候的纪拾烟,虽然乖巧,但在自己面前,还是会娇俏、会撒娇、会闹小脾气。
但陆朝空也没有多想,正如池眠知道他深爱纪拾烟、他也知道池眠很爱纪拾烟,他理所应当觉得池眠会对纪拾烟很好。
直到纪拾烟死在了池眠手里。
直到走进纪拾烟生前居住的别墅,看到了那个金丝笼、以及刚才纪拾烟对手环的惊恐、说“不要电我”,以及这段时间显露出的……对池眠近乎绝望的恐惧,似乎都说明着,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他的烟烟,在池眠身边那四年受了多少苦啊。
陆朝空不敢去想、也不愿去多想,静静注视着纪拾烟挂着泪水的面容,一贯平静的眼底满是痛苦。
三年前知道纪拾烟死亡后,每个午夜梦回、醒来发觉世上已没有纪拾烟时,陆朝空的心都会被痛楚和悔恨浸透。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纪拾烟说了。
比如……我从来都不想你提前退役,我想和你并肩作战、一起打上世界之巅。
但池眠警告过我离你远一点、让我公开表露对你的厌恶,不然就再也不让你打比赛。
比如……陪伴你前十二年的那个人是我,不是池眠。
可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太难与强权富豪对抗了,终究是池眠抢先一步接走了你,把你绑在了他身边。
再比如……那个纹身图案是小时候我带你一笔一画带你勾画过的,我没办法开口问你,只能纹在指尖问你愿不愿跟我走。
我准备好了一切接你回家,却只等来了你的尸骨。
那时我想直接随你而去,但从池眠那里回来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让我再等你三年,你说会回来找我。
还好,还好。
约定的誓盟不止入梦。
这一次命运轮回偏爱了我,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月色温柔流淌,夜风微凉。
陆朝空垂着头,抱着纪拾烟,静静地坐在那里,犹如一座化石。
但那颗和纪拾烟的死一同被尘封在那个长夜的心,终于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