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岑樘,对于所谓的大皇子党是不屑一顾的。
他认为君子立身于世,自该不群不党。岑家的家训,也是不参与党争。
哪怕大皇子颇有仁德之名,但夺嫡之争向来是残酷的,斗到最后你死我活,便再无底线可言。
身为御史,他不想做大皇子党手里杀人的刀。
哪怕林相对他有恩,他也拒绝了大皇子党的招揽。
直到得封慎郡王的大皇子被发配到北疆,一次又一次地建立旷世奇功,他才发现,慎郡王的能力竟如此卓越。
而相比之下,身为皇帝的嘉佑帝,却是越来越昏庸无能。
他纵容权臣胡作非为,平日里残害百姓,关键时刻,更是拖累家国。几十万禁军,全城数百万百姓一心抗戎,竟因为先前修城墙的贪腐,不得不与戎族签订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耻辱盟约。
想到被割让出去的三郡百姓,从此便要长久地陷入戎族的残酷暴行之中,他真是痛心疾首,悲愤交加之下好几日都无法合眼。
城下之盟已成定局之时,他也想尽量减少对百姓的伤害,冒着得罪所有权贵的风险,提出了让权贵们捐献财产来应对此次危机。
可嘉佑帝依旧不肯得罪权贵,虽然因为事出紧急一开始挪用了私库,事后也还是把镰刀伸向了普通百姓来填补。
到最后,国库空虚,百姓加税,军队缺饷,官员欠薪,吃苦的还是底层的官员士兵与百姓。
那些压榨百姓的腐朽权贵与皇帝,没受到任何影响。
他人微言轻,在那样的环境里,面对一个昏庸却嫉贤妒能的皇帝,哪怕再有报国济民的心,哪怕他愿意豁出命去,却也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慎郡王的丰功伟绩广为流传,曾经他以为这是大启新的希望。
英明仁德又强大的慎郡王,绝不至于让百姓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也绝不会让有心报国的臣子无用武之地。
可嘉佑帝一次又一次用行动告诉众人,他对慎郡王的防备,忌惮甚至是痛恨,种种反应与下达的政令,几乎与对待敌国无异。
除非嘉佑帝即刻暴毙,不然慎郡王恐怕二十年内都很难回京即位。(李氏家族的皇帝,一直都很长寿,基本都能活个六七十岁)
希望断绝,在京中的每一日,他都很煎熬。
听闻肃城附近的百姓,源源不断地投奔慎郡王,他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需要效忠的不是某个昏庸的帝王,而是这片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
若他能前往慎郡王麾下,做一个能臣,创造一片清廉公正的国土,让大启的百姓迁移过去,远比困在京中无能为力强很多。
他甚至觉得,慎郡王当初之所以那么干脆地远走北疆,除了被嘉佑帝逼迫,恐怕也正是因为对京中的一切失望透顶。
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帮他下定了决心,让他不顾一切全力奔赴慎郡王的领地。
直到来到了慎郡王治下,他才头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年轻的慎郡王,仅仅用了两年多时间,就叫贫寒的北疆变得如此富庶,百姓们身上有肉,眼中有光,说起郡王都是尊崇爱戴。古时候缔造盛世的明君也莫过于此。
他被慎郡王彻底折服,只觉得能效忠于这样的主公,实在是毕生幸事。
他向来不屑于走后门,是以,当发现慎郡王治下的吏员招聘考试距离报名还有两天截止,他便毫不犹豫地去报了名。
他想带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走到慎郡王面前。
可今日在殿上的遭遇,却让他很失落。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面对自己一心仰慕的明主如此冷落,他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忐忑。
郡王是觉得其余人的才学太惊艳,而他只会考试太普通吗?
还是郡王认为他在孝期参加招考,品行不端?
各种念头搅得他脑中乱哄哄的。他不自觉地便越走越快。
都要离开郡王府大门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太监的呼喊声。
“岑魁首!”
“岑魁首!”
岑樘终于醒过神来,回头一看,是郡王府的太监,正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
那太监喘了口气,笑着埋怨道;
“岑魁首,您这也走得太快了些!咱家一转头您就不见了,找了好久!赶紧的,跟咱家走,郡王等着见您呢!”
岑樘心中一喜,眸子颤动:
“郡王要单独召见我?”
“是啊,早就吩咐了,您这走得太快,咱家都没来得及说。”
岑樘沉到谷底的心又飘上了水面,努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跟随太监的引导来到了郡王府的紫气东来堂,看陈设此处正是郡王平日里接见下官的场所。
进入大堂,岑樘依礼要跪拜,还没跪下去,便听到一个清润低沉的声音道:
“不必跪拜,私下里只行揖礼即可。”
岑樘微愣,郡王如今,是一国之主啊,三拜九叩那也是应该的,竟还如此随和。
他依言揖礼。
“免礼,坐。”
岑樘在下首的椅子上虚坐下来,静等吩咐。
李洵见他有些拘谨,态度便越发亲和了些:
“没想到还会在肃城见到岑御史,何时来的?”
岑樘忙道如今已经不是御史,请郡王直呼其名,又如实说,他是十余天前到的。
“家里人也跟着来了?”
确认是岑樘后,李洵便派人去看过了。如今他们一家人住在安置所的茅草屋里。
“正是。”
李洵又问:
“本王看你的报名表上所写,父已故,只余一母……”
原本李洵是想关心一下下属的家人,毕竟据林德康所说,岑家老夫人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住在安置难民的茅草屋里,又历经长途奔波,似乎病倒了。
岑樘闻言却直接跪倒在地,神情羞愧又紧张:
“郡王恕罪,臣……臣的确是热孝前来参考,但此为先父遗愿,是先父用性命换来的机会,臣不忍浪费……天下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臣真的很想追随郡王做些实事,不想让先父死得毫无价值……”
李洵微微拧眉:
“令尊用性命换来的机会,这是怎么回事?”
岑樘如实将当初嘉佑帝下令让叛逃边军连坐的命令后,病重的父亲割腕自尽,只为换取他们一家人离开京城一事说了一遍。
说完,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这是先父遗言,让臣将来交与郡王的。”
内侍将信呈上来,李洵启开印泥浏览起来。
信上的字迹虚软无力,甚至有些凌乱,明显是重病之人所写。
这位岑老爷子,在信中说他儿子仰慕慎郡王已久,虽然儿子从未宣之于口,他却深知儿子很想投奔慎郡王。他沉疴已久,活不了多少时日,担心以后要来慎郡王治下越发艰难,是以提前结束本就不多的性命给儿子制造平安带全家出京的机会。
他希望李洵不要嫌弃岑樘热孝之身,能怜悯一个父亲的遗愿,以及岑樘想要报效郡王的诚心,允许他夺情,不守孝便出仕。
大约是怕李洵不肯收下岑樘,他又在信中写了很多夸赞他儿子的话,什么自幼聪颖,博览群书,性情刚直,能言善谏。还着重强调了他是一个很有孝心的人,他病重后如何衣不释带地照顾。
一字一句,无不饱含着一位父亲沉甸甸的爱子之心。
看完信,李洵颇有些感怀,也明白岑樘为何在他提到先父的时候会如此惶恐。
他受后世影响,并不觉得守孝与否是什么大事,此时士大夫倡导忠孝,自然觉得不守孝还主动出仕是大逆不道。
“孝在于心,不在于行。父母生前尽孝,便是大孝,又何须拘泥于死后的形式。本王从不在意这些虚礼,你们也不必因此介怀。”
“节哀顺变,以后带着家里人好好活着,方是不负令尊的一片苦心。”
岑樘没想到郡王竟然不但不怪罪,还如此温和地安慰自己,心中很是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