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鼻腔里忽然盈满酸楚,用力点头,“大将军放心,我纵是死,也一定护小娘子周全。”
大将军长出一口气,这番话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窗外的日光淡淡照进来,光柱中粉尘飞扬。
大将军慢慢闭上眼睛,说得累了,须得休息好半晌。
他退出来,在廊上站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听见大娘子呜咽的哭声,心一直往下沉,沉进无底的深渊里,他知道,大将军走了。
往事汤汤从心头流过,现在回想起来,像个可怖的梦。
他又回头望了易园一眼,再三确定无恙,这才决然上马,扬鞭重回了潘楼。
明妆这厢,倒是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境遇,不过老宅的人头一天搬到易园来,一起吃顿饭总免不了。
罗氏看着满桌子的菜长吁短叹,“唉,晚间厨上还来同我抱怨呢,说家里人口这么多,光是米饭就做了好几斤,这么下去竟是要把家底吃空了。”
明妆置若罔闻,还和易老夫人说笑起来,“真是奇怪,一样的锅灶佐料,不同的人做,就有不同的滋味。祖母,老宅的厨娘手艺真好,比我们府里厨娘做得好吃。像这个盏蒸羊,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到底有什么诀窍,回头让她教教锦娘。”
易老夫人点头,心里还在琢磨今日仪王驾临的事,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凝妆冷哼一声嘀咕起来:“装傻充愣!”
明妆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明知故问着:“姐姐怎么了?不高兴吗?是菜色不对胃口,还是这园子住得不习惯啊?”
罗氏见自己刚才那通抱怨,压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愈发加大了叹气声,“可怎么办,明日要让米行多运些米进来,连着那些时蔬也要翻倍。”
这回终于引来了明妆的关注,老气横秋地说:“大伯母,吃饭的时候不能叹气,这是我爹爹教我的规矩。一饭一蔬当思来之不易,你叹了气,灶王爷听见了要上天告状的,老天爷就不赏你饭吃了。”
罗氏被她回得打噎,难道她抱怨的重点在叹气上吗?正要与她好好摆事实讲道理,老太太放下了筷子,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明妆见状,也放下了筷子端端坐正,等易老夫人给示下,果然易老夫人和颜悦色问过来:“今日仪王殿下来家里,我思量了半日也没想明白,早前你姑母说翼国公与你有些交情,怎么这回又换成仪王了?”
明妆早知道她会问起,哦了声道:“我与他们是在梅园结识的,彼此都是朋友。那日姑母来,恰逢翼国公送了茶叶,据说是上好的小凤团,就让人泡了一盏给姑母尝尝。朋友不嫌多,结识翼国公又结识了仪王,两下里没有什么妨碍吧!”
“朋友?”易老夫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眼里浮起了挑剔之色,“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家多几位闺阁朋友倒是常事,结交那么多男子,却不是好事。咱们祖上虽不显贵,但也是诗礼人家,今日这个登门,明日那个登门,叫外人说起来不好听,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又不知会如何抹黑你呢,往后还是矜重些为好。”
一旁的琴妆立刻帮腔,“祖母说得是,三妹妹,你的名声关乎家中姊妹,万要顾念些,我们还要出去见人呢。”
这倒好,说得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明妆茫然看看这桌的女眷,又看看邻桌那一帮伯父兄长,不解道:“大伯父,可是结交仪王,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来了?既然如此,我明日差人去仪王府说一声,就说家里人觉得不妥,让他以后不要登门了。”
那是谁?那是官家的儿子,爵位最高的皇子,旁人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有自行断绝来往的道理!易家的男人们不拘官职高低,好歹也在官场上行走,这要是一得罪仪王,可以想象以后仕途止步,前程也就这么回事了。
易云川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忙道:“不敢胡来,家里说说意气话就罢了,闹到外面去,才是叫人笑话。”
易云海也附和,“姑娘家自矜是应该的,但人家若是登门拜会,你这里断然回绝了,倒让人觉得咱们家不知礼数了。”
易老夫人见两个儿子这么说,扁嘴蹙眉调开了视线。果真女人的思维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兼顾得多,在他们眼里仪王是大树,抱紧了大树好乘凉。但在易老夫人看来,明妆这丫头靠不住,将来就算有了出息,也不会照顾母家。
大哥元清的媳妇葛氏见状,忙从女使手里接过茶水放到老太太面前,笑着说:“祖母别担心,三妹妹是个谨慎人,行事自会留意的,哪能叫人说闲话呢。再者,那翼国公不是与嘉国公家定亲了吗,往后和咱们三妹妹也不会有什么往来,剩下仪王殿下……”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凝妆插了嘴,“正是呢,本以为翼国公和三妹妹走得那么近,除夕那夜还一起出去赏灯,婚事总是十拿九稳的了,谁知半道上忽然和嘉国公府结了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翼国公始乱终弃了呢。”
凝妆这张嘴确实可恨,葛氏不好说什么,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明妆低头喝了口熟水,那眼睫垂着,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慢吞吞将杯盏放回桌上,这才对易老夫人道:“祖母,外面不曾听见有人议论我,偏偏自己家里说什么始乱终弃,我要生气了。一起看过一回灯,又不是私定终身,怎么就‘乱’了?大姐姐春日宴上还和杨通判的小舅子赏过花呢,要这么说,让给事中家知道了,岂不是连婚事都不敢议了?”
这下凝妆目瞪口呆,气恼叫唤起来,“你这丫头……”
葛氏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自家姐妹,何必互相拆台。大妹妹就少说两句吧,翼国公与三妹妹之间没什么事,这才和嘉国公家定亲,他定他的亲,和三妹妹什么相干呢,是不是?”
二哥元安的媳妇苏氏和凝妆这小姑子也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她嘴笨不及葛氏能说会道,拿水晶饺儿蘸醋塞进嘴里,“嘶”地吸了口气,“好酸!”
可见老宅一家子并不是一条心的,明妆笑了笑,转头问易老夫人,“祖母,您觉得仪王殿下不好吗?究竟哪里不好,告诉孙女,孙女往后也好警醒些。”
于是易老夫人窒住了,挑皇子的眼,除了官家没人有这底气。这种话要是说错了,明妆是绝对会和仪王直说的,任易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仪王。
退了一步,易老夫人委婉道:“不是说仪王有什么不好,是咱们高攀不起,你也不小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明妆却不认同,“祖母,老宅和郡公府不是一回事,爹爹的爵位没有被官家收回,我还是郡公之女。”
所以这句“咱们”用得很不知趣,谁和老宅的人统称“咱们”。那一家子除了老太太凭借儿子得了诰命,其余人都是麻绳穿豆腐,硬要把明妆拉到他们阵营里去,那才是强贬身价。
站在明妆身后的商妈妈神清气爽,上前轻声提醒,“小娘子,时候不早了,炉子上还煎着药呢。小娘子不是说夜里睡不好吗,回去用了药,早些睡吧。”
明妆道好,站起身对易老夫人褔了福,“祖母,那孙女就先回去了。听说明日给事中府上要来和大姐姐议亲?我还没见识过议亲是什么样呢,明日让我躲在帘子后头旁听,好不好?”说罢笑着看了凝妆一眼,也不等易老夫人答应,笃悠悠挽着画帛,往长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