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凛微叹了口气,“殿下与小娘子定亲之后,官家便对我有了防备,像这等机要,再没有传召过我。但今日我正好在东华门巡视,听戍守的班值说韩严两位相公奉召入禁中,我就留了个心,暗中向严参政打听了一回。”
仿佛命运审判般,仪王背上沁出汗来,几乎浸透了中衣。他两手扣着茶案边缘,紧张地追问:“官家心里的人选,是谁?”
这个节骨眼上,仿佛每个兄弟都有可能,是生还是死,就要见分晓了。
紧紧盯着李宣凛的脸,仪王期盼能从他眼里看见释然,但是没有。绝望和灰心慢慢爬上心头,他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有些害怕他将那个人选说出口。可是不亲耳听见又不死心,最后又追问一遍,才见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三”。
“三哥?寿春郡王?”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虽然他一向觉得那人深藏不露,但若说他有什么建树,却也谈不上。他心里充斥着巨大的不平,白着脸道,“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宁愿选那个假道学,也不肯把江山交到我手上。我曾经以为他倾向于大哥,大哥不成事了,四哥也有可能,结果竟是他吗?”说着抬起眼,望向对面的李宣凛,“俞白,你这消息究竟准不准,严参政会不会有意诓骗你?”
李宣凛说不会,“当年他在陕州任安抚使时,我曾救过他一命,有这样的交情在,他是绝不会骗我的。”
紧绷的肩背一瞬颓然,仪王悲愤、失望、大惑不解,最后也只能无奈苦笑,“我是元后所生,原该是兄弟之中最尊贵的,这些年为官家鞍前马后,结果将来竟要对那不起眼的李霁恒俯首称臣,我不甘心。”
李宣凛蹙眉望着他,半晌道:“殿下稍安勿躁,未到正式颁诏的时候,一切还有转圜。”
仪王摇头,“能有什么转圜,官家决定的事,鲜少会更改,内阁一直催促着立太子,如今给了他们人选,料他们也不会执意反对。”
既然他能够接受这个结果,李宣凛便也不讳言了,“这阵子官家的种种决定,确实对殿下很不利,单说重审豫章郡王的案子,就让我十分不解,为什么好好的,忽然翻起旧账来。其后豫章郡王恢复爵位,官家却不曾怪罪殿下失察,一切都是绕开殿下办的,这不合常理,殿下不觉得其中有隐情吗?”
关于这件事,仪王其实已经惴惴了好几日,他以为官家会追究,结果却没有,难道这次的担待,权当不能册立他为太子的安抚吗?还有为大哥翻案的事,居然不曾从弥光那里听见任何消息,看来这阉贼早就嗅出了味道,已经打算与他割席了。
但他不死心,他还要求证,问明弥光,官家是否果真打算册立三哥。一想起自己辛苦多年,最后竟被样样皆不出挑的李霁恒夺了太子之位,他便怒火中烧。这四月的天气,酒阁子里仿佛燃了炭一样,简直要把他整个神思、整个身子都烧化了。
搁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诸多盘算在他脑子里车轮一样碾压过,他思忖良久终于抬起眼望向李宣凛,“若是我不争这太子之位,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这话问得言不由衷,因为他根本不可能不争。但眼下局面,李宣凛必须照着他的思路办事,最后一把柴,也得添得漂亮。
缓了缓心神,他沉淀下来,由衷道:“如果殿下从来不曾在诸皇子中出头,从来不曾有过威望,或许殿下还有退路。可惜这满朝文武,有一大半的人认为太子人选非殿下莫属,那么殿下便是怀璧其罪,将来无论由谁继承大统,殿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件事我也细想过,官家那里不发难,殿下的地位暂且稳固,其后娶妻生子,一切有条不紊,但三年五载过后……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削权打压会接踵而至,届时小娘子就要跟着殿下受苦……如果我现在央求殿下与小娘子退亲,殿下可愿意?”
仪王慢慢挑起眉,没有说话,只是高深望着他。
他轻叹了口气,“看来我的要求非分了,那么只剩一条,若殿下有用得上俞白的地方,我自会尽全力,听凭殿下差遣。”
所以这场变故,受牵连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仪王很庆幸,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李宣凛这人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义,爱得太深,以至于影响他的判断,为了一个女人愿意赴汤蹈火。
满脑子情情爱爱,真是要不得,仪王牵动了下唇角,“有你这句话,我就后顾无忧了。俞白,你我都是李家子孙,李家子孙有几个是愿意屈居人下的?届时……只要你开启宫门里应外合,让我有机会与官家心平气和好生谈一谈,或许局面会扭转过来,向着我们看好的方向发展。”
李宣凛听他说完,极慢地点了点头。
彼此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心平气和好生商谈,全是谦辞,说得好听罢了。仪王这厢,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部署起来,这么久的观望,是因为他觉得官家还念及父子之情,毕竟名正言顺承继大统,总比谋朝篡位体面得多。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终究不能尽如他意,暗藏了许久的力量不得不动用起来,他仔细衡量过诸皇子手上兵力及勤王大军抵达的时间,反正有十成的把握,就不用再犹豫了。
事情商定,李宣凛先行一步离开了,他在阁中又静坐了很久,待到戌正时牌,方慢悠悠走出阁子。
天地宽广,凉意扑面,清醒过后已经能够接受官家的薄情了,接下来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第二日命人给弥光传话,说自己有事要与他商谈,约他在大庆殿西挟相见,结果竟等来弥光的推诿,说官家这两日圣体违和,御前一时也离不开,就不赴殿下的约了。
他听了消息,在幽深的内衙枯坐了半晌,愤愤将手里的杯盏掷得粉碎。待冷静过后,命小黄门送去了当初弥光从陕州寄来的手书。
福宁殿内,官家刚歇下,弥光从内寝退出来,正想松松筋骨,一个小黄门向他呈上了信件。
他起先没闹明白,撇着嘴展开扫了一眼,结果看清之后大惊失色,慌忙将信叠起来收进了袖袋里。
小黄门向上觑了觑,“弥令,明日酉时三刻,殿下约弥令艮岳云浪亭相见。”
弥光心下很不情愿,气愤道:“酉时三刻,真是会挑时候,官家那头难道不用侍奉了!”
可是人家拿捏着他的小辫子,到时候若向官家告发,那自己任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没办法,愠恼归愠恼,还是勉强答应了。
到了第二日,早早便向官家呈禀,说天气暖和起来了,要预先去艮岳安排,好迎官家、圣人及后宫娘子们过去避暑。
官家抬抬眼,搁下了手里的狼毫笔,“还未入五月呢,何必那么着急。”
弥光赔笑道:“五月里再收拾就晚了,入了春,蛇虫鼠蚁多起来,也不知山里硫磺都放置好没有。孙贵妃极怕蛇,要是不提前驱赶,到时候惊了贵妃娘娘,那可如何是好。”
官家听了,便不再说什么了。到了酉时,弥光将一切吩咐妥当,趁着天光黯淡,带上贴身的小黄门出了拱宸门。
艮岳在宫城东北,上京因地处平原,没有山峦,前头两代帝王收集各地奇石,人造出了一个避暑的圣地。这艮岳每年三季闲置,只有盛夏才派上用场,平时只留管事和为数不多的黄门看守,算得上是上京城中最为僻静的去处。
从禁中过来,走上一炷香就到了,远远见朴拙的入口挂着两盏灯笼,夜里看上去颇有山野的诡异玄妙。
走到门前,守山的管事从里面迎出来,笑着上来叉手行礼,“这么晚了,弥令怎么来了?”
弥光放眼看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山里隐约有灯火,随口应了声,“官家和圣人不日就要搬来避暑,我领命先行查验,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管事诺诺应了,将人引进门,再要陪同巡视,却见弥光摆了摆手,“我自己进去查看,你不必跟着。”说罢挑起灯笼,佯佯往梅诸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