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裴老拉着程叙言说了许多,大部分是关于裴三小时候的事,说裴三调皮顽劣。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他小时候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会被我斥责还是要胡闹,这样我的目光就在他身上…】
程叙言没吭声,他跟裴三不熟,不了解裴三,自然也无法发表意见。
裴老对床前侍疾的孙子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跟叙言说说话。”
裴让没动,过了会儿他才端着药碗出去。
因着裴老生病,正屋的门窗都关的紧,时下窗户用纸糊着,桐油浸过的窗户纸见光不错,但架不住门窗皆仅闭,正屋里灰沉沉。
程叙言将柜子上的蜡烛移至床头,照亮裴老面上虚弱的笑:“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心细。”
他拍拍床沿:“叙言,坐近些。”
程叙言盯着那只手,干枯瘦弱,他想起陆氏临终前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的紧缩。
待程叙言坐下,裴老缓出一口气:“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不等程叙言回答,裴老自顾自道:“…说到三儿故意跑我书房,把我的一本诗集烧了咳咳……”
裴老的前半生都费心大儿子,从大儿子的学习,到大儿子的前途。他都没给裴三费心想个名和字。等人去了,只“三儿”“三儿”的叫。
裴三从小就混账,裴老总是这么跟程叙言念叨着,然后细数裴三那些混账事。
红木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被勾起,经过烛光的映照,在窗内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刚好掩去裴老的半张脸。
程叙言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认真在听却不发表意见,实在问到他头上,程叙言才会简单说几个字,虽然话少,但仔细推敲又觉得很有道理。
今儿个说的差不多了,裴老缓缓低下头,程叙言扶着他躺下,没想到被虚虚握住手腕,裴老两眼含泪:“他把我推开跑了,我…我…”
两人对视,最后裴老闭上眼,终究是没再开口。
程叙言照顾他睡下,犹豫着是不是将蜡烛吹灭,最后还是留下烛火。
他从正屋出来,外面春光明媚,院子里的花树都冒出新芽,裴让一身素衣站在垂花门下,估摸着在等他。
裴让比程叙言年长四岁,今岁及冠。只看样貌,程叙言身上还看得出一点少年的影子。但裴让已经完全褪去青涩,气质成熟不掩阴郁。
他身量高,身形清减,一般这样的读书人都像清竹或松柏,但裴让不然,他像一汪寒潭。
程叙言慢慢走向他,眼前的景象错乱,一名着嫩青色长衫,头发半束,踩着千层底布鞋的少年向他走来,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含笑,灿烂的像盛夏的骄阳。
“程兄?”裴让低声唤他。
程叙言回过神来,两人并肩在院中行走。
裴让的声音很轻:“祖父病重,我已给大伯父去信,再过些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程叙言静静听着,偶尔有沙沙声,是风吹动新绿亦或是新绿在回应春风。
“你…”裴让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程叙言颔首:“裴兄若是信我,有话直说就好。”
裴让抿了抿唇,扭身看向远处的草丛,许久才传来询问声:“我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重新看向程叙言,眸光带利。
那一瞬间程叙言犹如被刺了一下,他无奈道:“也没什么,只是关于…关于裴三郎君幼时的事。”
开了头后面就好说许多,程叙言拣着重点说。
等程叙言讲完,裴让扯了扯嘴角:“我六岁那年学孝经,只学到一半,书就不见了,后来才在我爹的院角找到残留的书籍。”
程叙言沉默。
裴让越过他往旁边去,揪着小树刚冒出的新叶:“他没甚天赋,也见不得自己儿子学,那几个蠢货也是,一碟点心就哄走了。”
程叙言心想,裴让口中的几个蠢货应该是被裴老强行过继出去的裴三的庶出子女。
“那个妾室还以为那人真喜欢她儿子。”刚刚长成的小树苗被拦腰掰断,留下一个嶙峋的断口。
裴让随手丢弃断枝:毫无价值可言。
园里只剩下程叙言一人,他吐出一口气,准备回家,没想到一抬头愣在原地。
在他几十步开外,一株粗壮的桂花树迎风而立。
年年有秋日,年年有桂香,但那个拿着杆子坏心眼敲桂花的少年再不见身影。
最初他们互称“言弟”“让哥”,什么时候变回礼貌而疏离的“程兄”“裴兄”了。
程叙言一甩袖,慢步而坚定的从桂花树下过,待他日秋时来,难嗅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