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大周朝依旧有很多古礼。
更别提女帝卫昭建立的周廷常以先秦时的周朝正朔自居,自然是大力弘扬古时周礼。
树叶,便是卫周百姓们庆祝立秋的必备之物。
在大周宫廷的交秋典礼上,当太史官向女皇陛下禀奏一声“秋来”,上阳宫深廷内栽种的一颗百年老梧桐,便会飘落下一两片红叶,呈送女皇面前,以兆祥瑞。
至于这梧桐落叶是自发落下的,还是人为的,就不用理会了。
这片红叶接着会被彩裳女官剪成花形,由女皇陛下亲自佩戴,斜插在发鬓边,做立秋妆,带头参加宫廷举办的秋日盛典。
于是,这种立秋妆就和新近从宫廷流传出来,在长安、洛阳流行的梅花妆一样,引为风尚,受大周仕女、民女追捧。
闹街边,欧阳戎瞧了眼,破红袄小女娃提篮子贩卖的,就是这种剪成了花形的梧桐树叶。
浔阳城附近山林的枫树林很多,梧桐树叶倒是少见,也不知道破红袄小女娃是从哪里摘得的。
不过她倒是小脑瓜子灵活,篮子里裁剪成花形的梧桐叶上,全都写有爱情诗句,或是深闺怨词,字迹娟秀,也算拿得出手。
又恰逢黄昏傍晚,浔阳城内那些踏秋赏菊的贵妇小娘们疲倦而归。
破红袄小女娃只要提着篮子,在街头勤快跑动、四处叫卖,再加上她这副穷苦人家小女娃被迫营业的可怜模样。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下来,实在是猛戳多愁善感久居深闺的文艺小娘子们软处。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女人的钱都最好挣。
或者说,是女人身边的男人的钱最好挣。
眼下亦是如此,谢令姜与秦缨围着竹篮子挑选梧桐红叶,后方的欧阳戎看了眼破红袄小女娃。
“多少钱一张。”他温声问道。
刚刚离大郎开口的时候,破红袄小女娃低下脑袋,不怎么敢盯着贵客看,眼下欧阳戎出声询问,虽然脑袋还是没有完全抬起,但是眼睛却怯怯的往上翻,看向欧阳戎。
她脸颊虽然瘦,黄头发有些营养不良,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大,点漆的眸子藏不住的清澈澄亮,悄悄打量外人时,像是湖边低头饮水的小鹿,随时准备遇到危险跑路。
此刻,也不知道是因为欧阳戎声音温和,还是看见他毡帽皂服的打扮,没有谢令姜、离大郎、秦缨那样贵气逼人,相对更像是个跟班的,给人的心理压力不大。
黄萱小声:“承……承蒙惠顾,五文一张。”
说完,她眸光又落在这皂服青年毡帽下的俊朗脸庞上,然后默默移开。
按照她以往街头叫卖的经验,男子而言,一般长得俊俏的大都是跟班下属,至于老爷少爷之类的贵人,都相貌平平,要不肥头大耳,要不端正严肃,具体要看他们做什么,富商老爷与大官老爷的气质也不一样,但肯定很少是脸白俊俏的。
至于贵妇女眷们,那就恰恰相反了。
长得好看的,绝对身份不俗,非富即贵,衣着打扮自不必说,光是看她的手就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素手,定然白白的,涂有豆蔻,指甲也修剪整齐。
穷人家的女子,哪有时间去时常保养手?
对于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破红袄小女娃来说,一眼可知贵贱,主打一个飞速筛选。
毕竟这些非富即贵、优柔心软的大娘子小娘子们才是她的目标客户。
欧阳戎随手指了下篮子里的梧桐红叶:
“这些诗词都是你写的?”
黄萱摇摇头:“不是我写的,有书上的,也有听人说的。”
“我知道,我说字。”
“嗯。”
“谁教你识字的?”
欧阳戎问题有点多,连续开口,惹得黄萱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牵马的毡帽青年,又转头瞧了眼他身后方那个高冷话少的锦服贵公子。
锦服贵公子怀里准备掏出的荷包鼓鼓,好像不少银豆子,不过不怎么关注毡帽青年与她这边的谈话,注意力主要落在篮子边挑选红叶的两位贵女身上。
毡帽青年愈发像是随行保护、问东问西的跟班长随。
黄萱低下脑袋:“以前屋子隔壁住了一个道……一个儒生,常让我帮忙买纸墨,闲暇时教了点字……”
欧阳戎点头:“挺好学的,识的字与书法已不输上私塾的同龄孩童了,难得可贵。”
黄萱摇头,眼睛不去看他,偏移到那两位挑选红叶的贵女身上。
二女那边已经挑选完毕,欧阳戎没再多聊,转头看去,她们每人选了几片梧桐红叶,谢令姜、秦缨还各自挑了一把题有诗词的白折扇,不用猜都知道给谁。
离大郎准备掏银豆子,看样子也懒得找钱,欧阳戎悄然伸手,扯了下他袖子,将自己钱袋递去。
离大郎一愣,察觉到袖中多了一个钱袋,了然好友意思,眼底无奈的从欧阳戎钱袋中如数取出对应铜钱,递给黄萱,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买完东西,四人转身走人,谢令姜与秦缨结伴并肩,打量各自新叶,津津乐道。
黄萱并不知道错过了豪横小费,短时间内卖出两把折扇与数片红叶,已经是意外之喜,收获满满。
周围关注的摆摊商贩瞧见,亦是眼神艳羡,其中有熟人还调侃了几句。
破红袄小女娃像是没有听见,小心翼翼收起铜板,看了眼天色,没有逗留,挎着竹篮子,迈开小短腿跑向前方进城的拥挤人流。
她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再多做几笔生意,若是再能遇到刚刚那样豪横的贵客就更好了。
欧阳戎四人同样不知某位破红袄小女娃干劲十足,眼见天色已晚,几人商量了下,就近去往街边一座生意很好的酒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桌菜。
欧阳戎瞧了眼二女各自挑选的红叶,上书娟秀小字。
小师妹买了七片,似是最爱其中两片,爱不释手。
“看看你的……”秦缨好奇凑近,轻念:“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
还有一片,她看清楚后又念:“轻衫如雾,玉肌似削,人在画楼深处。”
“秦家妹妹挑了什么?”谢令姜也看向秦缨指间那片红叶,轻声:“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欧阳戎失笑,插话:
“秦小娘子就一片,小师妹买这么多片红叶干嘛?”
“喜欢,劝大师兄莫多管,哼,另外,伱又不教我诗词,我自己学不行呀?这也是翻书。”
“翻书人正经书不翻,专门翻这个是吧?怎么小孩子一样。”欧阳戎摇头。
“你才是小孩子。”她杏目微瞪。
欧阳戎笑了下,随手把谢令姜面前的碗筷取来,提起一只长嘴茶壶,倒出冒白烟的茶水细流,清洗碗筷。
旁边的离大郎见状,赶忙有样学样,取来秦缨的碗筷,帮忙清洗。
谢令姜两手撑着下巴,眸光流转的看着心细如发、清洗碗筷的大师兄,压住嘴角,忽问:
“这些红叶残句,大师兄最喜欢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