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对自己的帐下军兵要求极为严格,这种严苛是上下一体的,比如岳飞的儿子岳云,在军中策马下坡的时候,因为没有操控好马匹,马匹摔倒在地,岳飞立刻抽出了军鞭,惩戒了岳云。
岳云十二岁从军,随父亲三次北伐,屡立奇功,收襄阳六郡之地,攻随州,入陷阵先登营,冲锋在前,攻邓州更是身先士卒,最先登上城墙,在军中号称赢官人,即便如此剽悍,岳飞依旧没有给岳云任何的优待。
军兵有不告而取百姓棉麻一束,立斩不赦以徇军例;军兵夜宿门外,百姓开门愿意接纳,但军兵胆敢进入,亦军法处置,以至于军兵所到之处,从不入任何百姓家门,因为军兵持有武器,进百姓家门,就会见财生贪图之意。
在严格执行军法的同时,是极高的军兵待遇,军中有药局,家眷皆可看病;若是将官军兵远戍边方,会定期遣军兵妻子前往慰劳,若是边疆稳定,营建硬寨壕沟屯耕以安边方;若是将士不幸牺牲,则神武后军,也就是岳家军这个集体,会赡养其孤儿寡母;但凡是朝廷有犒赏恩赏,岳飞、军将,绝不能藏私。
至于喝兵血,也就是动辄打骂肉刑、奴役军兵劳役、克扣军饷口粮等,立斩。
两宋从来不是兴文匽武,而是重文轻武,对武夫进行全面的压制,甚至安内高于攘外,宁愿被胡虏欺负,也不愿意给武夫任何的权力和提高社会地位,进而造成了两宋文恬武嬉,文不可安邦,武不可定国。
贼配军,这三个字就是北宋末年的真实写照,所有的军兵都是贼配军,无论是朝廷的禁军,还是四百万的厢军,能打的只有戍边的大宋西军。
北宋名相如云,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到这种危害?当然有,而且很多,但朝廷按照历史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冗兵可是北宋三冗之首,关于军兵的社会定位,北宋朝廷也比较迷茫,不知道拿军兵如何是好,只好循规蹈矩,过去怎么办,现在也怎么办了。
在北宋天倾的时候,岳飞等一批出身底层的将领,开始积极探索军兵的社会定位,中原军事机构开始演变,从单纯的杀人机器、暴力机构,向社会稳定的压舱石的转变,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来争取更多的义务。
中原军事机构的这种转变,本该在绍兴十年完成,但一切都因为宋高宗赵构和金人媾和,戛然而止了。
戚继光和岳飞真的很像很像,在倭寇肆虐的时候,探索着军兵的社会地位,军事机构的演变,最终提出了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就是眼下京营和水师的军魂。
军魂是依靠军纪刻在军兵骨子里的,这样的军队在南衙活动多年,也创造了广泛的拥军环境,但也有其割裂性,富裕的、高傲的势要豪右,仍然看不起军兵。
下救黔首,内容很多很多,浙江九营出巡抗汛是一方面,绝不对百姓出手,防微杜渐防止杀良冒功的现象是另外一方面,其实就是承担社会责任和约束暴力。
林辅成的态度非常明确,在过去,行为是兵过如篦的军兵是社会不稳定因素,兴文匽武是正确的,而军纪严明,承担了更多社会责任的大明军兵,成为大明江山社稷压舱石,最后安定力量和手段的军兵,再说兴文匽武,是打断军事机构的演化,和宋高宗赵构一样,是要背负历史罪责的。
林辅成完整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李贽伸出了大拇指,这老林还是一如既往的能言善辩,从军事制度的发展和演变的角度,驳斥了兴文匽武的观点。
在林辅成将兴文匽武拔高到了大一统的高度时,燕铮楼内的士子,就把注意力看向了林辅成,毕竟马经纶、袁宗道的观点,都是些陈词滥调,都有点听腻了,但林辅成的话,成功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场所有的士子,无不想到了前几日发生在崇德坊的事儿,秦忠科在有人撑腰的时候,仍然不肯反击,这不是懦弱,而是军事制度的发展和演变,这对每个人都是有利的,松江府有十万水师,这暴力失控,哪家哪户能顶得住?
“我带了几顶帽子。”林辅成笑眯眯的拿出了一摞帽子,这是他今天聚谈的道具。
林辅成的聚谈是要收门票的,而且价格并不便宜,一场聚谈,光是门票钱,少说都要七百两银子,都够全楚会馆一年开支了,他也精心准备各种花活,让士子们觉得物有所值。
“这些帽子,代表了咱大明士林中的形形色色的众人,有人戴一顶,有人要戴好几顶。”林辅成拿出了第一顶帽子说道:“君为客。”
这第一顶帽子,已经让在场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几分,连李贽都再次看了眼天字号包厢,确定了陛下今天没在这里,否则戴这个帽子的都是反贼。
天下为主君为客,是浙江地方普遍的一种观点,是对‘家天下’的全面反对,反贼中的反贼。
林辅成也是在浙江聚谈的时候,才了解到这种观点,客,就和客星的客是一个意思,是客人,秦汉唐宋元明,朝代更替,皇帝各姓,天下从来都不是家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是客人,所以这种论点,就是反贼论调,可这就是事实。
天下为何有君王皇帝?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
皇帝二字,是春秋战国乱战大思辨的最后结果,需要有一个人来做举重冠军,承担起天下兴亡的历史责任来,要抑制私利、兴公利,为天下谋福,为天下消除祸患,对于皇帝而言,义务才是首要的,而皇帝的权力,全部来源于履行义务后收获。
“你们怕什么?”林辅成看着这些士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惊讶无比的说道:“你们都不看邸报吗?陛下对天下为主君为客的点评是:言之有理,陛下都说有理,你们怂个什么,又没让你们造反,一个个都满头大汗。”
林辅成都不知道这些人在怕什么!怕还跑来聚谈?
皇帝陛下认为这种观点是正确的,而且看皇帝的行为,就发现,陛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都是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后获得的,军权、政权、财经事务等等,莫概如是。
陛下用实践证明了这一点,反倒是士人们如临大敌。
“那什么啊,林大师,咱们这个帽子要不要收起来,有些话,皇爷爷能说,咱们不能说。”李贽小心提醒林辅成,陛下说,当然可以,因为这本身就是陛下的责任,可是子民们说,有的是官员来为难他们。
“那咱们做什么五品的格物博士?”林辅成立刻反驳道,别人也就罢了,他林辅成和李贽,可是正五品格物博士,虽然来路不正,是黄公子依靠大将军府关系搞来的。
“也是。”李贽想了想,这个问题好像不是不能谈,谈一谈,又不是付诸于实践。
“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若如此,可亡国也,君为客。”林辅成对第一顶帽子做了总结,天下所有的好处都是皇帝的,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别人干的,不敢承担任何的责任,那国就亡了,皇帝就是客人。
亡国和亡天下是不同,亡国是改朝换代,亡天下,是南宋那样,连汉室江山都断代了。
林辅成从兴文匽武谈起,说到了军兵的责任和权力,就是为了说皇帝的责任和权力,这本来是个非常非常容易出问题,甚至会被锦衣卫直接逮捕的话题,但因为陛下做的极好,让这个话题变得反而不是那么的尖锐。
林辅成拿出了第二顶帽子说道:“直谏以正君错。”
皇帝怎么可能有错呢?!直谏正君错,不就是反贼吗?但皇帝也是个人,皇帝也会有错,海瑞就得把这个帽子戴起来,这属于反贼中的温和派,以正君错为主,让皇帝改正自己的错误,算是大明的主流风力舆论。
林辅成看了一圈,笑着问道:“诸位,出仕做官,是给陛下做官吗?非也。若是给陛下当官,那就没有直谏正君错一说了。”
这个逻辑非常清晰,给陛下当官,那还对陛下的行为指指点点,是不对的。
“林大师,话不能乱说。”马经纶有点后悔了,他听闻林辅成的聚谈极为大胆,没想到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他在解构帝制!
“闻道先生,我哪里胡说了?这说了为何有君,那来说说为何有臣吧,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所以,官就是君的分身,从本质上而言,君与臣,名异而实同。”
袁宗道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说道:“别说了,别说了,诸位,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林大师所言,非我所见,我没讲过,也不认同,今天就是凑巧,日后有什么事儿,跟我无关。”
袁宗道说完就走了,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他发誓以后不再参与聚谈了,这聚谈实在是太过于大胆了,这林辅成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袁宗道知道林辅成说的对,但林辅成敢说,他不敢听啊!这是他能听的东西吗?
这林辅成这么大一个反贼,皇帝居然容忍他成为了五经博士,专门研究社科人文,实在是有点过于放纵了。
大明是什么帝制?是天下万事万物皆为臣妾,为人君囊中之私物,是以君一身一姓起见,是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是君为臣纲,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明帝制。
林辅成的话,没错,但不对,而且不能说。
袁宗道可是有九族的,这么胡说八道,问过九族的亲眷吗?
不仅仅是袁宗道,甚至是一些台下听聚谈的士子,都有些坐立难安了,这真的可以听吗?
“阳春先生这就走了?”林辅成笑呵呵的说道:“来日再聚。”
“我只希望,你还有来日。”袁宗道无奈,再次对四方作揖,快速离开。
林辅成也不着急开口,他在等,等那些胆小怕事之徒离开,他知道自己不是反贼,他也清楚,社会要发展,大明政治经济也要向前走,总要有人在这个约定俗成的边界上,捅出个突起。
士子们三三两两离开,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些人,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愿意听听林辅成的话。
“诸位,既然留下了,那我就继续说了。”林辅成叹了口气说道:“诸位,官是什么,为谁做官,是必须要讨论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何?”
“若是为了天子做官,臣为君所设,那官就是天子的看门狗,只需要对天子负责,只需要完全对上负责就行,而置斯民于水火而不管不顾。”
“若是做官不是为君做官,是为天下做官,为万民做官,那就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