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帅以为这一战要打多久?”朱翊钧好奇的询问,戚继光对战争走向的预判。
戚继光吐了口浊气说道:“如果是发生在朝鲜的战争,大约在三到五年内结束,如果要进攻倭国本土,这一战,大约要二十年以上了。”
灭国之战,往往都是如此旷日持久,戚继光不能欺骗皇帝做出错误的决策来,大明要做好长久作战的准备,军事行动的结束不代表战争的结束。
大明和俺答汗打了足足二十五年,在万历六年起,又打了三年之久。
“如果要用上瘟疫呢,戚帅知道,大明有牛痘法可以防治天花。”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
此言一出,冯保目光如电的看向了中书舍人的位置,才松了口气,中书舍人今天拉肚子,在戚继光进门的时候,中书舍人就如厕去了,军国大事,中书舍人不想掺和的太深,到时候只需要在万历起居注中补全,极力渲染一下陛下英明神武就可以了。
知道的多,有很多时候不是好事。
戚继光和李如松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皇帝陛下,久经沙场的两名悍将,都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两位将军心目中,陛下是仁善的,对军兵真的很好很好,虽然皇帝陛下杀人无数,但多数时候,都是这些人该死,陛下手下从无冤魂。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如此残忍的话,能从皇帝陛下说出口来。
枪炮、细菌、钢铁还有白银,这四样,贯穿了所谓的地理大发现时代。
“朕听闻,蒙古征伐时,遇高墙大城,久攻不下,就将瘟病之人、所用之物,抛投到城中,引发瘟疫,无论何等城池,都可破之,朕亦听闻,红毛番在秘鲁、在墨西哥,专门将天花病人躺过的毛毯,卖给土著,引发瘟疫,减少反抗者的合力。”
“戚帅,别人能做,大明也能做。”朱翊钧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细菌、病毒也可以成为武器,尤其是天花,大明在积极推广牛痘法的接种,而且各地豪商为了讨好皇帝陛下,甚至愿意出银子,推广牛痘法的好处。
印第安人死亡的时候,身上裹着殖民者售卖的毯子,刚刚死亡的他们,并不清楚,让他们感受温暖的毛毯,是天花病人的遗物,残留着病毒,感染着族群,消耗着他们的有生力量,天花在新世界,通过风、通过雨、通过飞沫、通过河流、通过老鼠、秃鹫,传播的哪里都是,造成病亡、摧毁一座座城市、一个个国家、最终瓦解文明。
天花武器,大明不会被反噬,一来拥有牛痘的免疫墙,二来还有物理墙,所有来大明的番夷,都住在万国城里,是不被允许自由流动的,朱翊钧完全不必要担心天花的回旋镖。
“臣以为不妥,蛮夷做得,大明真的做不得。”戚继光十分坦白的说道:“陛下,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只器,不得已而用之,蛮夷之所以是蛮夷,是因为畏威而不怀德,大明之所以是大明,是以德安天下。”
一辈子都在杀人的戚继光,在劝仁恕之道。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暴力了。
“按照解刳院的研究,天花,能对抗干燥和低温,在痂皮、尘土和被服上,可最高可以存活一年半之久,一年半之久,依旧可以感染他人。”朱翊钧拿出了解刳院的研究报告,这本来是庞宪上奏皇帝,让皇帝重视其危害,但现在被朱翊钧论证其作为武器的可能性。
研究并且撰写了牛痘论的庞宪,一生致力于天花防治的他,可能会成为万历年间的最大杀手,因为有了庞宪的研究,大明皇帝可以肆无忌惮的使用这种武器,来消灭任何不肯臣服之人,从地图上将其彻底抹去。
“陛下,臣以为完全没有必要,局势还没有恶劣到这种程度。”戚继光仍然非常坚持,他始终认为皇帝陛下应该大道之行,不应该走这种歪门邪道。
皇帝不能作恶,这个问题早就在先秦的时候,就已经反复论证过了,《尚书·洪范》有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皇帝如果主动作恶,作为亿兆之瞻仰的存在,如此小人行径,如何为天下之表率?天下失道的罪责是陛下来承担,天下失道的代价,则由万民承担。
灭倭当然重要,但大明要因此失道,就得不偿失了,这件事,戚继光不认同,他觉得,不能由陛下来做。
朱翊钧没有跟戚继光争吵,而是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说道:“诚然,局势还没有恶劣到需要启动这种武器的时候,如果局势恶劣的话,朕会想办法,不计任何代价的削弱倭国的实力。”
朱翊钧对战争就是一个看法,不择手段的赢,如果大明军真的输了,倭寇也别想赢。
“臣遵旨。”戚继光再次俯首领命。
离开通和宫之后,戚继光和李如松走了许久,到了僻静处,李如松忽然开口问道:“戚帅,你说服了陛下吗?”
李如松觉得不对劲儿,陛下答应的太过于顺畅了些,戚继光的谏言,陛下真的听进去了吗?
“是的,陛下良言嘉纳,认可了我的谏言,在局势不是特别危机的时候,不会动用这种手段。”戚继光笑着说道:“不必考虑那么多,陛下是圣主明君,我们应该想的是如何胜利,否则我们输了,陛下就不得不动用不祥之器。”
“打胜仗这个简单!”李如松大笑着说道:“杀倭寇,可比朝堂这些尔虞我诈要简单的多了!”
李如松非常相信戚继光的话,放下了心里的担忧,积极准备征伐之事。
戚继光其实很清楚,他没有真的把陛下劝住,他也没打算劝陛下仁恕之道,那不是他的职责,他从一开始劝陛下,其实是劝陛下,这种腌臜手段不必亲自动手,也不必要留给别人把柄。
陛下要维护好圣君的人设,这么残忍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只需要把方法,写在番国志书里,大声痛斥红毛番的蛮夷行径,大明有低道德优势、唯利是图、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商贾们知道了还能这么做,自己就会使用。
海外番国志书,可是大明的畅销书,海商之家几乎人手一本。
很显然,陛下听明白了戚继光的劝谏,表面大声反对、暗自推动这种贱儒手段,朱翊钧非常擅长。
正如李如松所言,倭人真的是享大福了,碰到了皇帝陛下。
粮荒让倭国的大名们终于肯坐下来讨论一下倭国的何去何从,为了物理消耗武士阶级,结束战国大名时代,大名们终于同意攻打朝鲜;大明用来封锁倭国的高墙,开了一道门,位于对马岛邪马台军港,大明军选择了撤军,给织田信长攻伐朝鲜让开了道路。
朝鲜本来觉得有大明亲爹在,可以高枕无忧,倭国一群平均身高四尺的侏儒,无论如何拿不下邪马台军港,但随着邪马台撤军,朝鲜彻底慌了神,着急忙慌的跑到了大明来请援。
而大明皇帝在积极准备着入朝作战,装备了无数火器的大明军,准备在三个月后,开拔辽东。
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发生着,大明、倭国都有各自的目的,而朝鲜的使臣李后白和李舜臣,则是急得满头是汗。
“事大交邻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来到大明,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大臣都没有了,我们完全不知道大明朝廷的决策,动向,不知道陛下的想法,现在当务之急是求得大明皇帝的帮助,你不思考如何做,却在这里喝酒!”李舜臣夺下了李后白的酒壶,厉声说道。
李后白坐在四夷馆的大树下,头发完全披散着,席地而坐,来到大明之后就整日酗酒,根本没有出去走动,连四处求告都没有,李舜臣气不过,才过来教训。
“不然呢,你有什么办法吗?大明把门一关,我们连磕头的地方都没有!要是能透露一点点消息,我愿意把头磕烂!现在是,磕头都没地方磕!”李后白往后一躺,直接躺在了地上,目光空洞的看着四夷馆内的参天大树说道:“以前,我到大明来都是住会同馆的,这代表大明把我们当自己人。”
“现在,我们住四夷馆了。”
四夷馆和会同馆挨得很近,但小小一道院墙,就是天壤之别,大明已经看清楚了朝鲜的真面目。
李舜臣愣了很久很久,和李后白坐到了一起,把酒壶直接抓了起来,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咬牙切齿的说道:“事大交邻,事大交邻,这是祖训!自俺答汗入寇之后,朝中士大夫个个看轻大明,说些怪话,现在好了,大明缓过劲来了,倭寇来了,大明都不肯帮忙了。”
“这些怪话,陛下肯定听到了!”
李舜臣对朝鲜朝中的风力看不明白,祖宗成法说的多明白啊,最大的事就是交好大明,有大明一口吃的,就有朝鲜一口汤喝,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结果俺答汗入寇京畿的消息传到了朝鲜,朝鲜成均馆那些士大夫们,人人欢欣鼓舞,嘲弄大明武备松弛,好像朝鲜就不会。
现在好了,倭寇来了。
“那些话,大明朝廷一直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李后白躺在地上,看着梧桐树叶飘落,满是嘲弄的说道:“可不是俺答汗入寇之后,在那之前,大明武宗皇帝那些下三滥的谣言,全都是遣大明使臣编的,什么武宗皇帝喜欢娼妓,每到一地就强淫妇人之类的谣言,极力的把明武宗塑造成无恶不作、不守礼仪、欺男霸女、穷兵黩武的样子。”
“好像嘲讽大明,就能获得一种病态的自豪感。”
“当真大明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明可太知道了,甚至鸿胪寺的官员不止一次训诫朝鲜使臣,不要胡说八道。
越是训诫,朝鲜的士大夫们仿佛抓到了痛脚一样,越是要说,越是要编排,编排了武宗皇帝,编排世宗皇帝,现在开始编排陛下了。
一个能在应州亲自带兵冲锋的皇帝,并且击退了小王子,小王子再不敢侵犯,这样的人,再荒唐能荒唐到哪里去?可朝鲜遣大明的使者,可劲儿的编排,这些谣言流入大明,经过二次加工,显得明武宗更荒唐了。
“本来,都是些打嘴仗的事,说开了就好,结果大明皇帝要大王入朝请罪,大王反而要搞什么攻守同盟,是真的昏了头了。”李后白歪着头,看着李舜臣说道:“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算了,喝酒吧。”李舜臣叹了口气,又用力的灌了一大口,才把酒壶递了过去,他本来是要劝李后白振作起来,想想办法,现在李舜臣也绝望了起来,和李后白一起喝起酒来了。
正如李后白所言,现在连个磕头的地方都没有,四条样样都占了,也就是大明碍于祖宗成法,朝鲜是不征之国,没有深入计较罢了,否则先进朝鲜者,不见轮得到倭寇。
李舜臣到了大明,其实也多少想明白了,大明皇帝南巡、李成梁随扈、王如龙入辽东,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在钓鱼,那狗屁攻守同盟,一旦贸然进攻,必然引来皇帝的雷霆之怒。
礼部右侍郎陈学会,派遣了司务,来见李后白和李舜臣,让他们到鸿胪寺商议倭寇攻打朝鲜之事,结果就看到了两个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