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声明。”
本来想悄悄溜走,但赵宥真吃惊的眼神已经投到了他身上,韩易只得举起双手。
“我真的没跟踪你。”
这句话当然是用中文说的。
要是用英文,往来如织的游客能直接把他当场制服喽。
“我知道,韩易。”
接二连三的巧合,让赵宥真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当然知道韩易没有刻意跟踪她,实际上,赵宥真也对屡次撞见同一个人的情况倍感尴尬。她在文华东方酒店的健身房里晨练了一个小时,洗澡更是刻意放慢了速度,半个小时才结束淋浴。
就这样故意避开也能在诺大的曼哈顿撞见彼此,不是巧合是什么呢?
更何况,如果韩易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在asa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事已至此,再不找点话题就不太礼貌了。为了让游客有最佳的体验,大都会博物馆的参观动线非常固定,埃及馆、美国馆、中世纪展区、现代艺术展区、非洲/大洋洲/美洲馆、希腊罗马馆,上到二楼,则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工业革命时期、中东展馆和亚洲展馆。
如果二人不故意朝反方向走,他们相遇的概率非常大,甚至可以说是要并肩而行。
若是为了避开对方而去走相反的路线……那不是更尴尬?
于是,韩易也定下心来,他本就不是一个害怕社交的人,之前的躲避只是不想让对方感到不适。既然赵宥真主动挑起话题,他也奉陪到底就好。
“知道,
韩易不看标签,精确的概述脱口而出,实在没有装逼,每次来纽约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大都会博物馆里泡上一整天,这里的展品看起来如星河浩瀚,但抓他眼球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一些。
“很神奇,对吧?”
“你说它的工艺?”
“我是说,人类竟然从那么早开始,就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觉得自己的死亡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觉得整个世界都应该随之一起消逝。”
韩易的目光迎向赵宥真的眼眸,在那里,他看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今天赵宥真的穿着,与昨晚在asa时很是相似。布鲁奈罗-库奇内利的白色衬衣与米色开襟羊毛衫,外面是诺悠翩雅的褐灰色羊绒大衣。她的时尚风格与上东区的气质是如此契合,说她是祖上四代都住在公园大道的老钱,也不会有人生疑。
已经见了赵宥真很多面,但每次看到她,韩易都不得不赞叹一声完美。越看越自然,也越看越没有瑕疵,比起那樽放置于二人身后,被雕刻在陶制奠酒器皿上,正默默注视着他们的贝勒尼基二世,赵宥真才更像是一个神国理应顶礼膜拜的王后。
如此精致无瑕的东方瓷器。
韩易确信,面前这件艺术品蕴藏的,绝不仅是一碰即碎的华丽外壳。
“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毫无进步。”
幽幽地叹了口气,赵宥真沿着动线向前走去。
“并不尽然。古埃及语里,没有和‘死亡’相近意思的词汇。在他们的生死观里,生命是无限的。当肉体消亡,你的灵魂,或者说你的‘卡’,会接受司阴府之神奥西里斯的审判,进入雅卢平原。在那里,所有随‘死亡’而消逝的东西都会再次回来,和你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韩易跟上赵宥真的步伐,注视着她的侧脸。
“所以,也许那些想让世界随他消逝的人,并不是自私,而是想让所有人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乐观主义者。”听到韩易的叙述,赵宥真带着笑意看向他,但表情里却是不愿苟同的倔强,“你看过那篇塞拜特吗?《一个男人与他灵魂间的辩论》。”
“中王国时期的‘教导’?”
“对。”
“有听说过,但没有看过。”韩易诚实地回答。
“这个生活艰辛的男人,向他灵魂的一部分,他的ba,抱怨,说为什么不让他早早离开,直接去往雅卢。盛大的葬礼和死后的繁盛,才是人类最终的归宿。”
“而他的灵魂告诉他,死亡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肉身从凡间消失,那么不管贫富贵贱,你的一切遗产都会消失。”
赵宥真在原地站定,将头稍稍扬起,望向被270度半环形水池包围住的丹铎神庙。这是由凯撒-奥古斯都于公元前10年在下努比亚建造的法老神庙,为了更好地统治这片曾经属于古埃及王国,当时已归罗马帝国管辖的土地。
丹铎神庙的历史,与赵宥真的描述,意外契合。
“你看,即使是对‘死亡’最乐观的古埃及人,也深刻地理解它的可怕之处……法老们、王后们、公主们,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他们一起经历这些恐怖罢了。”
“在人间享受太多荣华富贵的人,骨头会变软的。”
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埃及馆,哪怕是最伟大的女王哈特谢普苏特,她的塑像也得与其他十一尊同样出土于代尔巴赫里的丧葬神庙,重新组装而成的雕像排列在一起展示。只有埃及政府作为谢礼赠给美国的丹铎神庙,才能拥有自己独立的展示室。
这间被编号为131展厅的房间极为壮观,将近三层楼的高度,让十六英尺高的丹铎神庙乍看起来竟显得十分低矮。房间的西侧,是完全透明的玻璃幕墙,中央公园郁郁葱葱的茂密树林倒映在环形池的水面上,泛起翡翠般的色泽。
3月17日晨,纽约市晴朗无云,太阳刚从东面升起,还没有直晒到这里,碧蓝如洗的天空为展厅晕染上一层圣洁而轻柔的白光。
娉婷立在神庙土门前的赵宥真,连鼻尖的细微绒毛都是跳跃着光点的。
“很精辟的理论。”
听到赵宥真的说辞,韩易没有再做反驳。他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哪怕上一世经历过许多艰辛,也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热爱。至于赵宥真,从她透露出的言语来判断,应该是一个已经悲观到骨子的灵魂。
人与人之间的辩论,从来就不会起到改变他人心意的作用。不同想法间的争执,只会巩固各自内心的立场而已。真觉得靠语言就能说服对方的人,无论心智还是社会阅历都有待提升。
既然他自己的精神足够强大,不需要用驳斥他人的方式让自身感觉良好,那为什么还要再多费口舌呢?人世间的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错,特别是这种形而上学的东西。
欣赏对方的立场,但坚守自己的理念,才是良好交流的基石。
这是韩易的处世之道。
“你是学历史的吗?”
韩易温和的处理方式,让赵宥真对他又高看了一眼。与她谈话的年轻男性不外乎两类,一类附和她的每一种想法,希望能通过态度与立场的一致换取她的青眼相加,俗称舔。另一类会想尽办法提出反面意见,期望制造激烈的对抗以在宥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别名杠。
像韩易这样知进退、懂分寸,没有任何企图心的谈话对象,才是赵宥真梦寐以求的。
她走下丹铎神庙的台阶,提出了对韩易的
“不是,我学的是传媒和音乐产业。双专业。”韩易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政治科学。”
听到音乐产业,赵宥真的桃眼都睁大了些许,散出明亮的神采。
“音乐产业……是什么感觉?”
“什么意思?”韩易有点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