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韩易表情严肃地微微颔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贝当古夫人也想当维密天使。”
“说了一千遍了,我不是天使……至少技术上来说不是。”
“那什么上来说是?”
“字面上来说是。”芭芭拉咂嘴眨眼,比出手势冲屏幕开了一枪。
“贝当古夫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不?”
“她肯定知道啊,我演都不带演的。”芭芭拉咯咯直笑,“而且是我越表现出真实的自己,她越喜欢。”
“也许她这一生都不能像你一样自由。自由地笑、自由地哭,自由地表达你想表达的情绪。”韩易揣测着贝当古夫人的心理,“这么说来,你……和我,其实都挺幸运的。”
“我……和你?”芭芭拉重复了一遍,但这一次,她带着强烈的质疑,加重了后半段的语气。
“怎么了?”韩易没觉得自己说的哪里不对,“我还不自由吗?”
“你……算了,你先不管。”芭芭拉摆摆手,“贝当古夫人的确从未享受过真正的自由,她跟我说,她的姓氏,就是套在她脖子上最大最重的镣铐。”
“贝当古,还是她父亲的姓氏?”
“都有吧。”
“她父亲姓什么来着?”
“舒勒。尤金-舒勒,欧莱雅集团的创始人。”
“欧莱雅算是时尚界最大的……哦不,最大的奢侈品集团是LVMH。欧莱雅应该是整个行业最大的美妆集团吧?”
“遥遥领先,比雅诗兰黛的规模大起码一倍。”
“雅诗兰黛算是第二?”
“是的。”
“那果真了不起。”韩易赞许道,“任何能从零开始,做到行业龙头的人,都是伟大的企业家。”
“呃……”
“你不同意?”
“你可能不太清楚尤金-舒勒的背景,易……他的成就确实惊人,但我不会用伟大来形容他。”
“啊……”芭芭拉不需要挑明,韩易便仰头望天,恍然大悟,“他是纳粹同情者,是吧?”
算算贝当古夫人的年龄,再倒推回去,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安德烈-贝当古参与的那个纳粹暴力团拉卡古勒,就是由舒勒创办并提供财政支持的……他们开会都在欧莱雅总部开。你不关心时尚圈所以不知道,但这在我们这行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有些不满欧莱雅的人,甚至还偷偷在背后叫它TheReich。”
“我确实没听说过,也完全没想到欧莱雅竟然有这样的历史。”韩易挑挑眉毛,“所以在法国被占领期间,尤金-舒勒是纳粹政权的合作者?”
“整个拉卡古勒都是。事实上,战争之后,舒勒还保护了很多拉卡古勒的前成员,为他们提供庇护和工作,还有向上晋升的机会。”芭芭拉紧抿嘴唇,“相信我,我在网上搜索贝当古夫人,意外看到这些历史资料的时候……我的震惊程度比你大得多。”
“其中一名高级成员,雅克-科雷兹还被任命为欧莱雅美国分部的总裁。一个激进反犹的法西斯主义者,在战后的美国工作了几十年,直到1991年才被调查,被迫辞去职务。”
“对于这件事,我不会特别惊讶,芭比。”韩易左右瞟了一眼,随后压低声线,“毕竟……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大玩家,这些控制金融界、控制时尚界也控制音乐界的大玩家,七十年代末才真正掌握到话语权。”
“这个可以不惊讶……但如果我是你的话,面对他把自己女儿都包办给了组织成员的事实,我应该还是会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
“原来是包办婚姻。”
“那个年代的法国上流社会,难道还有自由恋爱的奢侈吗?”
“但莉莉安至少是倾心于安德烈的吧,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她应该……”
“这就是夫人一切痛苦的根源,亲爱的。”芭芭拉嗤笑一声,“夫人的信念,与她父亲和丈夫的,可以说截然相反。”
“你知道吗,她的丈夫,年轻的时候甚至写过这样的话,我都能把它们背下来。他说那……那群人是虚伪的法利赛人,他们的种族永远被义人的血所玷污,他们是被诅咒的一群人。”
韩易知道,安德烈-贝当古的原话,绝不可能是“那群人”,而是一组恶意满满的词汇,一组在现在政治正确的浪潮里,作为公众人物的芭芭拉哪怕一个人在公寓里也不敢说出的词汇。
“由这种人统治的集团,是怎么在战后的法国幸存下来的?”
“你是说欧莱雅吗?”
“嗯哼。”
“因为你不可能驱逐所有的纳粹合作者……按比例来算的话,90%以上留在法国继续运作的企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纳粹合作者。而且,拉卡古勒是个两头下注的投机团体,一部分人支持维希政府和与之相关的右翼组织,而另一部分则加入了戴高乐的自由法国。”
“法西斯主义者……加入自由法国?”
“拉卡古勒里的很多人,虽然是法西斯主义者,但同时也是法国民族主义者,他们同样非常反感德国的侵略。而且当时的自由法国本来就是流亡政府,需要团结一切抵抗力量,这些抵抗力量是出于什么目的抵抗,并不是戴高乐当时需要考量的问题。这就是贝当古夫人的父亲,之所以在战后能平安无事,甚至带领欧莱雅高速扩张的原因。因为,他既资助了合作者,也资助了反抗者。”
“那真是一段……扑朔迷离,又引人入胜的历史。现实世界里,黑与白只是光谱的两极,中间的绝大部分,都是一团看不清真面目的灰。”
“我必须得承认,我这个人还是很俗套且短视的。”听到芭芭拉鞭辟入里的分析,韩易摸了摸鼻子,感慨道,“你刚才说你一天能读完一本书的时候,我心里其实都不是特别相信。”
“现在信了?”
“不仅有阅读,而且有思考。”韩易点点头,“我很佩服。”
“不光是一张漂亮脸蛋而已。”芭芭拉在自己眼前划了个圆,笑道,“而且再次重申……我真的对贝当古夫人的人生很感兴趣,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见到一个绝对会上历史书的重要人物,这份好奇一直驱使着我,去深入了解与她生命有关的所有细节,态度严肃得就像在对待一门正经学科。”
“人物研究本来就是历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韩易声调柔和地回应道,聊得越久,这位匈牙利超模给他带来的惊喜就越多,“所以,当你提到夫人的信念与她父亲完全相反时,你的意思是,她其实是个……极左翼?”
“下午茶之后,夫人的兴致很高,没有一点疲累的迹象。那会儿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雷暴正在席卷整个蔚蓝海岸,我们没办法出门,于是夫人便邀请我参观内格雷斯科的酒店博物馆。”芭芭拉没有直接回答韩易的问题,而是依循故事的时间线,继续讲述。
“酒店博物馆?”
“内格雷斯科收藏了超过6000件艺术藏品。五十年代,珍妮-奥吉耶女士接手之后,将这家酒店装饰得奢华无比,还收藏了跨越五个世纪的艺术画作,毕加索、达利、夏加尔,我记得,从他们那部二十年代就开始运营的老式电梯走出来,全是雕塑和油画。贝当古夫人跟奥吉耶女士的关系很好,所以酒店里,有那么十几幅作品还是夫人私人捐赠的。”
“这个酒店好有意思。”韩易往右看去,“等会儿跟你聊完了,我进去逛逛。”
“要不然我现在就挂?”
“别。”韩易伸手阻止,“故事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很难受的。”
“我还以为你嫌我唠叨了太久呢。”
“哪里听出来的?”
“你说你现在就要挂。”
“我真……”
韩易发现,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这种扭曲现实的力场环绕在身边。
“如果你能讲完这个故事,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芭芭拉。”
“你快乐的阈值真低。”
芭芭拉轻哼一声,转转眼珠。
“我们在内格雷斯科的参观之旅,从一楼大堂专门给珍妮-奥吉耶女士设立的荣誉陈列柜开始……”
……
“我的好朋友奥吉耶夫人……她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敬仰她。”
由芭芭拉挽住手臂,搀扶着站在奥吉耶女士展柜前的贝当古夫人,仔细浏览展柜里每一张珍妮-奥吉耶与各界名流的合照,以及她获得的多项酒店业大奖。
“她是个无比自由且勇敢的灵魂,1957年她和她的丈夫一起买下了这间酒店,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把这里变成了法国最棒的独立酒店。我很爱这里,每次来蔚蓝海岸,都必须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有的时候奥吉耶夫人在,我们会见面喝茶,如果她不再,我也会坚持一个传统——给她写信,并留在我入住的房间里。这个传统,持续了五十多年。”
“哇噢。”芭芭拉低声赞叹,“五十多年的好闺蜜,您二位之间的感情真是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