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举这些例子,是想告诉您,欧洲……在现代世界,真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它是个时光停滞的地方,极少会看到城市更新,哪怕有,也是在边缘郊区另外兴建一座卫星城。绝大部分城市的核心区域,都保留着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的布局和风情。对本地居民来说,生活当然不方便,想要住在城市里,就不得不在一两百年前修建的,已经严重老化的,甚至连电梯都没有的狭小公寓里蜗居。别说居民了,就算是游客,能够享受的居住空间也很小,哪怕是五星级酒店,普通的房间也就二三十平方米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人特别喜欢在户外就餐的原因,在室内找不到的空间感,我们只能在外面找。”
“你的意思是,这也是欧洲最顶级的奢华酒店,主要都分布在自然风景区的原因?”韩易揣测道,“因为城市太过拥挤逼仄,导致一到假期,人们就想到广阔的山川乡野间呆着。”
“是的,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欧洲也是最先发明现代旅游概念的地方。”
“现代旅游概念?”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求生,或者进行商业交易,顺带看看那里的风光,这不是纯粹的旅游度假。我们现在熟悉的,假期到另一个国家观光的习惯,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西欧和北欧。当时,年轻贵族喜欢进行所谓的‘GrantTour’,环游欧洲,通常包括法国、德国、意大利和希腊,主要目的是参观并吸收这些地区的历史、艺术和文化遗产,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比书本更完美的教育方式。”
“只有物质条件丰富到可以暂时或者永久脱离生产环节的人,才能拥有旅行的奢侈。”韩易思忖片刻,微微颔首。
“没错,虽然这并不是一段光荣的历史,但是那个时期的欧洲,确实依靠工业革命和全球殖民,四处掠夺和倾销,让贵族阶层迅速积累起了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在贵族踏出家门之前,历史上其他类型的旅行者,对居住环境并不挑剔。朝圣者、商人、艺术家、士兵与流寇,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他们旅行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利益,或者其他更现实更血腥的目标。这些人不需要豪华的住处,任何能闭眼的庇护所都能让他们满意:小酒馆、乡村旅社,甚至修道院,都挤满了往来交通的人。”
“古代贵族很少有外出的需求,一般出门,都是为了拜访友人、与家人重逢,或者完成国王们交代的外交任务。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在相熟贵族的别墅和宫殿里做客,有些讲究人,甚至每次旅行前都会先派仆人把路线走一遭,提前买下目的地的住所,甚至在那里兴建一座庄园。毕竟,那个年代,如果是外交任务,通常意味着他们会在其他国家和地区住上好几年。”
“但现代人口中的旅游度假,性质与此截然不同,不是吗?极少有人会在一个地方呆上好几年,就为了享乐。毕竟,旅游的意义并不是换个地方长住,而是利用有限的人生,尽可能看到更广大的世界。”
“再有钱的贵族,也不可能到某个城市呆上两三天,就买一套别墅放在那里闲置。因此,奢华酒店应运而生。从1800年开始,大西洋两岸陆续开始兴建符合贵族居住需求的高端旅店。但北美跟欧洲,建立豪华酒店的方式大相径庭。前者将它们放在新近落成的摩天大楼里。比如纽约的大都会酒店,便是随着百老汇大道95号这栋楼一起开业的。那个时候,大都会酒店紧挨着铁路修建,专门为乘坐火车造访曼哈顿的富人,提供最便利的居住环境。”
“百老汇大道……火车?”韩易有些惊讶地提高声调。
“是的,当时的纽约遍布高架铁路,你在布鲁克林看到的那些,现在供地铁使用的地上线路,一百多年前跑的都是火车。”安托万-嘉舍摊开手,“城际出行使用火车,到了市内就换成铁皮厢制的马拉车,这就是汽车出现之前,美国资本新贵的旅行方式。今天,没有富豪愿意自己的五星级酒店建在火车站或者机场旁边,但在十九世纪这可是吸引美国人的一大亮点,两岸对享受和舒适的不同定义,从这一点上就能得到完美的体现。”
“欧洲的定义是什么?”
“美洲和后来崛起的亚洲,追寻的是新世界的壮丽,而欧洲则一直沉湎于旧世界的光辉。我想,这就是对欧式奢华酒店最好的定义。最希腊或者最罗马的,就是最好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欧洲还活在文艺复兴的思维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从许许多多的方面来讲,确实如此。让欧洲重焕活力的,恰恰是对过去的向往。”
“你看,1809年开业的巴黎威斯敏斯特酒店,位于著名的和平街,在历史悠久的卡尼尔剧院和旺多姆广场之间,它的建筑风格和室内陈列,与路易十四时期,以及路易十四时期的意大利巴洛克风格,以及这位国王竭力模仿的文艺复兴建筑没有本质区别。”
“这就是欧洲奢华酒店最大的特色,米兰和法兰克福的现代化风貌是令人鄙夷的异类,来欧洲的游客,也鲜少有人愿意在这两座城市逗留,因为它们不够欧洲。伦敦和巴黎也是高楼林立,但没有人愿意住在金丝雀码头和拉德芳斯……碎叶大厦只是罕见的特例而已。”
“真正的欧洲,代表了最纯粹本源的旧世界奢靡:巨大的石头城堡、配有天鹅绒和枝形吊灯的庞大宫殿、坐落在海边或湖畔的历史别墅。”
“而这就是为什么,欧洲最顶级的酒店,绝不在市区范围内的根本原因。肮脏混乱的市中心,孕育不了真正的古建豪宅。财富在家族内部流传了数百年的隐世贵族,只会出现在上帝最奇妙温柔的注视中。”
“科莫湖……就是上帝投来关注目光次数最多的地方之一?”
“看看窗外吧……事实上,摇下车窗,感受一下科莫湖吹来的风。”
安托万-嘉舍按下按钮,任由轿车尾部的两扇车窗徐徐落下,任由南欧十月仍然和煦温暖的湖畔之风灌入轿厢。
“亲身体会一下,再告诉我您的想法,韩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