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只剩下他的声音。
良久以后,纪宴霄弯起眼眸:“不教也无妨。”
姜藏月眼眸漆黑沉静。
纪宴霄如今已经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虽说内力比不上,可脑子却极是好用。甚至每一步都是算计。
她是无心无情的小人,能够与她以利而合的纪宴霄自然是同样的人。
思忖间,书房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姜藏月出去了一趟,从刺客身上摘下一枚玉佩。
姜藏月眸色渐深:“是太子的人,这是第二次。”
“当真是安乐殿做不得自己的主,刺客一波接一波来。”纪宴霄将又一张佛经放在盒中,温柔的眉眼带着隐隐的危险。
待下一张佛经誊抄错了字,他又是长长叹息一声。
姜藏月眸子落在字迹上。
雪白纸张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字与笔画分了家。不见同心协力,只见分崩离析。
姜藏月看着认真誊抄的青年,却觉得有这样隐忍坚韧的性子,纪宴霄还会有什么事情做不好。
他似乎还想要接着誊抄,又怕再毁了一张纸,遂含笑瞧着姜藏月:“姜姑娘能为我写上一字么?”
姜藏月神情淡淡:“可以。”
青衣少女走至他身旁,依言落下一笔,他轻叹:“当真是好字。”
下一刻纪宴霄神色轻松出声:“户部的账已经被都察院御史仲无查过一次了,不过却是不曾有什么收获,便也只能是糊弄着,皇城里说是瑞雪兆丰年,但州城不少地方除却水患已经有了雪灾。”
“大雪封路,山石滚落,幽州有一个村子被雪崩掩埋了,皇城里暂时无人知晓,兴许是有人知晓不过隐瞒了下来,因为皇家别院就在幽州。”
“幽州若快马上京,也不过一日罢了。”
姜藏月抿了口茶,那么显而易见,压下这件事的是太子。
“太子今夜再度刺杀,可是因为你知道了幽州之事?”
“是,毕竟现在是我接受修筑河堤这炽手可热的差事,却又不肯接受太子的拉拢。”纪宴霄誊抄的手未停:“我之前去过一趟幽州考察地形,约莫是害怕雪灾东窗事发,所以想着杀人灭口。”
“不过昨日又一处村子被掩埋,事情藏不住了。”纪宴霄将事情明明白白说了出来:“是以明日在朝堂之上这件事会爆出来,连带今夜大皇子贪污受贿的事,这次大皇子和太子都讨不了好。”
“纪鸿羽会派谁去幽州处理雪灾之事?”
“朝中势力盘更错杂,说不清的事儿太多,兴许是大理寺卿也兴许是旁的什么人。”
“幽州是太子的地盘。”纪宴霄眉眼温柔,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落下一个字。
姜藏月淡淡道:“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短暂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风雪霏霏,窗外景物逐渐更看不清了,只剩下朦胧虚幻的轮廓,青年靠坐窗前,云白广袖处已然带了丝丝冰寒之意。
风雪实在太大,视线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巍峨的皇城耸立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也不知存续了多少年。
誊抄佛经的纸张被风吹的有些飞散,姜藏月拿盒子盖上。
青年抬起眼睫朝她看来,在这样昏暗的夜里显得妖娆又昳丽。
像是彼岸曼陀罗。
姜藏月情绪平稳:“纸张也是需要花银钱买,殿下何必浪费。”
这般错漏百出的佛经她看着实在打眼。
烧给亲人怕他们瞧不出。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呼啸的寒风吹得灯烛跟着晃了好几下,摇摇欲坠。
纪宴霄脸上仍然扬着笑,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疑惑,似乎在思考此时自己应该说什么样的话。
这样迷茫的神色无端给人几分良善好磋磨的错觉。
姜藏月收好盒子。
纪宴霄视线落在几案上未誊抄完的佛经,想了想搁下笔。
下一瞬姜藏月盒子里的佛经一点点进了炭盆,灼灼火光映衬少女眉眼,清冷少了几分。
“佛经誊抄已经足够。”姜藏月指尖佛经再次燃烧:“先前不过与殿下玩笑。”
纪宴霄叹息望着姜藏月:“未曾想姜姑娘也会出尔反尔。”
“这并非公事。”姜藏月烧完最后一张佛经,看着它被火舌吞噬才道:“殿下不必上心。”
纪宴霄眉眼松展,只附和她的话,温柔至极:“姜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藏月收去几案上几张未完成的笔墨。
不过才誊抄了几张,他的字迹肉眼可见的进步,可见学习能力惊人。
这一点早在当初她教习君子六艺时就看出来了。
纪宴霄不通情爱,与人相交不过都是挂着温柔伪善的面具,姜藏月并不在乎这些,这样的苗子天生适合做谋士。
可于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复仇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
姜藏月指尖落在最后一张练笔的纸上,眸子微动:“殿下去过临安?”
纪宴霄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有钩子:“去过,不过这事儿也有好些年了。”
姜藏月目光停顿了片刻,同样在看那两个字——临安,临安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八岁那年她离开汴京出任务去过一次临安。
她道:“临安是个好地方。”
在她还是长安贵女时,临安自然是个好地方。
纪宴霄忍不住低笑起来,约莫是有些抑制不住:“确实是个好地方,幼时随纪鸿羽出行临安时,被拐子拐过,还阴差阳错跟一个姑娘结了亲。”
姜藏月将剩下几张纸放进炭盆燃烧,盆中不时爆出火花,她才道:“青梅竹马?”
纪宴霄凝睇着她双眼,似在回忆:“拐子将我带到一个寨子里,寨子有个不成文的挑婿风俗,我遇到一个小姑娘。”
“我与她因着寨中风俗结了亲,还种了合欢树。”
寂静夜色里,风雪声一瞬大了起来。
她怔住,指尖险些被炭盆中的火光烫到,天地都浸在沉沉霜色中。
青年眸色清浅,像是温柔的风。
窗外风雪簌簌敲打着窗沿和廊檐,冰晶似的雪花从窗前落下,偶有雪花飘进了屋。
他依旧含着笑,温润动人。
“那一年我十岁,就在临安沉水寨。”
他前言落下,冬夜,风雪,寒风齐齐涌入,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语在她耳边轰然炸开。
“我与她成过亲。”
姜藏月没拿稳的最后一张佛经坠进炭盆。
屋外风雪阵阵,夹杂冰珠,若珠玉落盘。
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