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着泼天的旧怨,您是会选择凡事向前看,还是会默默沉寂下去寻求报仇时机呢?”喻钊坐在审讯室里,通身气度不似凡人,与他往日在骆岐川身边,像条忠心不二的狗似的那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若是抛开对面这人是个罪大恶极的凶犯不谈,抱着平常心看他,却发现他身姿高挑、气质挺拔,瞧着并不像什么街头混混,也不像什么无恶不作的人,反倒是像一个清瘦儒雅的读书人。
可听到他“坦白”出来的罪行,看到他口供记录上的字字句句,叶央庭不禁由衷的感慨一声: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喻钊此时脸上的神色复杂又淡然,有着已经走到终途的茫然,也有突然戛然而止未能继续走下去的遗憾。
叶央庭和孔酒听到他的话,似有所感,互相对视一眼后,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回答。
喻钊似乎原本也并没有想求一个答案似的,只是低低笑了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
那笑声中有着愉悦,也裹挟着痛苦和绝望,让人光是听着都觉得难过。
许久,他才止住了笑,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抬起眼眸看向二人,那双阴郁的眸子似乎带了点儿孩子气的期待和压抑已久的孤寂:“警官们,你们想听个故事么?”
喻钊觉得,他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为了旧时的仇怨,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道德底线,甚至舍弃了自我,就这么隐忍了自己的大半生。
其实他的父亲,说起来可能无人知道,可是提到他母亲的名字,可能倒是有人还记得。
她叫宋招娣。
也是骆岐川的那个被买来的“母体”,那个被宋家卖掉的女儿,宋招娣。
宋招娣早早地便得知了自己的命运,可是她不认命,因为她自情感懵懂时期,便遇上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在宋招娣豆蔻年华的时候,宋家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姓赵。
在那个年代,哪个村子来了个外乡人其实还是挺新鲜的,以至于他们搬来那天,十里八村的都过来凑过热闹,打过招呼。
以至于,很快,关于赵家的事儿,就被打听了个清楚。
这赵先生家,有一个儿子,叫赵斜飞,生的白嫩嫩的,英俊帅气,身姿俊秀,一表人才,通身的书生气度,跟其他成天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老粗们自然是不一样的。
听说他在镇子里的学校里做国学老师,收入也不错,不知道是多少女学生的梦中情人呢!
只不过,因为要照顾父亲的缘故,他暂时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想着等日后父亲好些了,自己多攒些钱,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儿,总不能让姑娘家跟着他吃苦。
而他的父亲也是个教书先生,只不过是平日里教村子里的孩子们启蒙些知识。
他身体不好,一年四季老是断不了药材,去吊着他那一条命。
原本赵斜飞在镇子上是有学校分配的教室宿舍住的,可是赵老爷子被困在宿舍里也没个人说说话,赵斜飞怕他一个人寂寞,便寻了个朴实的村子搬了进来。
也是因此,他们才搬来了这里。
所以,赵老爷子有时也会帮着不识字的村民代笔写写书信和对联,以此来补贴家用。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因为住得近,宋招娣和赵斜飞难免会有更多的交集。
有时候是煮多了的两碗绿豆汤;有时候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她熬夜偷偷纳的一双布鞋……
而一来二去走动多了,再加上宋招娣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彼此互生了情愫也不足为奇。
趁着家人出去做农活的时候的空档,赵斜飞若是下班早了,便是会时不时的教宋招娣读书识字。
她常常一边纳着鞋底子贴补家用,一边背着他教的《三字经》。
赵宋两家都不富裕,只能勉强糊口。
赵家虽然有两个读书人,可有老赵这个脆弱的体格子拖累着,比起宋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宋家不过是一家子务农的人,收入也聊胜于无。
宋家长辈自然是看不上老赵家的小子的。
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别说娶媳妇儿了,便是他们父子俩自己过活,都是勉勉强强,更何况再养个老婆孩子?
所以但凡被他们看到赵斜飞和宋招娣有纠葛,总是会不高兴,非要当面讥讽上几句才舒心。
而这种近乎于厌恶的情绪,在一次干完农活回来,撞见宋招娣帮赵斜飞擦汗、那唇角含羞带怯的笑意时,开始彻底爆发了。
宋母直接扭着宋招娣的耳朵,把她扯回了家,疼的她眼泪顿时冒了出来,羞耻的不敢看赵斜飞的脸色。
然而这还没完,宋母毫不顾忌的在言语上对宋招娣好一番羞辱。
“不要脸”“小浪蹄子”“也不怕让人见了说闲话”……
那时候的房子也没有所谓的隔不隔音,哪家打了架,简直恨不得三五家都能盘腿坐炕头、隔空看热闹。
宋招娣的母亲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儿,说话做事儿都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泼辣,地痞流氓轻易都不敢招惹她,生怕被她追着骂到祖坟冒黑烟。
每次她一骂起来,便像是要把宋招娣的脸皮往地上踩似的,半晌过去,恨不得整个村儿都传遍了。
听起来倒不像是在骂女儿,若是外人听了,说她们娘俩没点深仇大怨,怕是都没人会信。
而且,她还不光是自己骂,她最乐得做的事情,就是“家丑外扬”。
她热衷于把她看不惯的事儿说给别人听,企图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共鸣,即便这事儿的主人公是她未出阁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名声,哪里有她自己舒心了重要?对此,她总是乐此不疲。
然后她还要拉着外人一同羞辱宋招娣,站在道德和辈分的最高点,颐指气使的跟她说:“你看看,那是我一个人说你么?就连人家也都这么说!你也不好好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就知道跟老娘顶嘴!真是没有一点儿教养!我养你还真是不如养一条狗,早知道当时刚生下来就该把你掐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对此她还觉得洋洋得意,似乎她做的并不是开了一场单方面的批斗会,而是做了某些造福社会的壮举似的。
女儿的泪水被她视若无睹,她企图把女儿规训成一个乖巧听话、懂事得体的宠物。
最好没有个人想法、不会自主思考,只依照她的期待和想法,做个完美水灵的花瓶就够了——就像很多男人所喜欢的那样。
而这时候丈夫眼里似有若无的赞同,似乎给了她某种意义上的奖赏似的,让她更加变本加厉。
一时间村子里流言四起,而这流言的源头,竟然是当事人的亲生母亲。
赵斜飞看不过去,想去帮她跟宋母解释,可却被他的父亲扯住了手腕:“你这木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了又能帮她什么呢?你真的确定,她这个时候愿意看到你出现在她的面前么?”
小姑娘家哪有不好面子的,这么狼狈的模样被别人看到本就是奇耻大辱了,何况是被心上人见到?
老人家叹了口气,腰肢似乎比往日更加佝偻了些。
说到底,他也清楚,自己的儿子一如自己期盼的那样——“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日后定然是个出息的孩子。
可是当下,这个孩子却因为自己的拖累而如此被人瞧不起,若是没有自己这把老骨头在,他如今怕是早就娶上媳妇儿了,哪至于如此被人指桑骂槐的嫌弃?
不过一墙之隔,一方是水深火热,一方是冰寒彻骨。
赵斜飞心头坐立难安,却也束手无策,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即便他与宋招娣是否有未来,那人都算是他的长辈。
老赵见状也不禁叹气,这俩孩子的感情都是他看着一天天的走过来的,如何能坦然看着他们遭此磋磨?
之后便琢磨着,寻了媒人上宋家说说亲,好歹也是街坊邻居的,长此以往如此下去,实在也不怎么好看。
却不曾想,媒婆回来时,脸色颇为不好看,像是把为难二字刻在了脸上似的。
“赵先生啊……这事儿可不是我不帮你……我到这宋家去了,可这宋夫人啊……提出来,娶她闺女行,但是这彩礼得要四大件儿,还得给上八百八十八块钱……而且,还得要五金呐……”媒婆打量了一番这不好说是家徒四壁、但是也好不了哪儿去的赵家宅子,叹了口气。
而她见着老赵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又说道:“人家宋夫人还说了,结婚是大喜的事儿,耽搁了可不吉利,所以这彩礼啊,得是一口气拿齐的……”
所谓当时的四大件儿,便是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
至于五金,便是指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金项链和金吊坠。
至于八百八十八块钱……赵斜飞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才48块。
即便是他们父子两个不吃不喝,也得足足一年半才能凑够这笔钱,更遑论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条件别说是这村子里,即便是镇子里,也称得上是苛刻的。
老赵哑了火,送走了媒婆,佝偻着脊背许久不曾说话。
而门外听到了这话的赵斜飞,心中也不禁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