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过的,原本新君登基,外地督抚大员回帝都向新君请安,同时表达一下对新君的忠心,都是应有之义。结果,人们一来,帝都就丧事不断。
要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丧事,咱们也不必理会,可瞧瞧死的这三位,一个是太皇太后亲兄弟,一个是谢皇后祖父,一个是现任首辅严相严大人。谢老尚书这里,生时入阁为相,死时因后封公,身前身后都是显赫非常,何况谢皇后之权力地位,长耳朵的都知道。故此,谢家的大丧,只要是能与谢家攀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那是必去的。
至于承恩公府么,谢皇后与承恩公府不合,这在帝都权贵圈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太皇太后年迈,谢皇后却是正当壮年,纵碍于太皇太后,承恩公府依旧是公府体面,可到底大不如前了。于是,便有些微末小官儿对承恩公府轻视起来。说实在的,敢对承恩公府轻视的,那绝对是不长眼的。
是,承恩公府是不比以前了。
想三十年前,承恩公府何等显耀,现在的承恩公府,不能比的。
但你要因此就轻视承恩公府,那真跟个跟瞎子差不多。
承恩公府是不比从前,可现任承恩公还有个叔叔叫南安侯,当然,南安侯致仕,可就算南安侯致仕,南安州但有个风吹草动,新君立刻就要提起南安侯继续用他的。而南安侯,他的长女嫁了四皇子,然后,给四皇子生了五个儿子。南安侯的嫡长孙,娶的是永福长公主的小女儿。永福长公主的大女儿嫁的是新君的长皇子,而永福长公主的亲妈就是先帝的第二任继后胡皇后,胡皇后便是出生承恩公府。
而同时,别忘了,先帝虽是崩逝,先帝还有个妹妹文康大长公主,文康大长公主的长子娶的是长泰长公主,二子为平远侯。然后,现下死的这位老老承恩公,就是文康长公主的亲舅舅。
所以,你要因此就觉着,承恩公府败落了,那委实是短见了些。
如承恩公府这样的家族,纵是暴发出身,沾了裙带关系的光显赫起来,纵不及先前,但想真正败亡,也不是容易的。更不是些微末小官便能轻慢的。
所以,承恩公府的丧事,大家也少不得上一份奠仪的啊!
最后说到严相严大人,这位老大人,当真是命薄啊!
什么?
首辅还命薄?
要是做首辅还命薄,那得啥样才是命不薄的?
做首辅当然是好命,只是,严相这首辅做也不过四个多月,就死在了自己工作时的内阁里,这首辅的福分可不就显得薄了些么?
连新君穆延淳都在与自己的皇后絮叨,“当初我就看严相那把年纪不行,他是死活要做这个首辅,看老头儿那么热炭团儿一样的心哪,还成天染眉毛染胡子的折腾,真不忍心不给他做首辅。现下突然在内阁过逝,朕心里,很不好过。”虽有些难受,但显然,穆延淳对严相的感情,完全不及对苏相的感情。只是,严相这么死在工作一线,也不禁令穆严淳有些动容,老相爷是为朝廷操劳致死的啊。于是,对严相丧仪赏赐虽不如苏相,但也称得上厚重了。
谢莫如不这样看,谢莫如道,“人能死在当差的时候,才算没有白活。”
“一个文臣的一辈子,还赶上了天下太平、政治清明的时节,不能不说是一桩幸事。而做首辅,是文臣毕生最大的追求。许多人纵有此心,而无此能。严相自翰林庶吉士,经御史台、外任后,六部轮转多年,最终被提为工部尚书,入内阁为次辅。陛下想想,当初他因身体不济,原是要致仕的,只是因陛下初登基,为朝廷稳定计,故而想多坚持些时日,好使陛下能更好的掌控朝局。此等老臣忧国之心,可敬可亲。后来遇着苏相过逝,严相宁可染眉毛染胡子的装出年轻来,也想做首辅,想再为朝廷出一把力。他自始至终,一则是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二则他于首辅之位虽只有短短半年不到,却并无过失,最后死于任上,岂不比致仕后回老家荒度光阴的好。就是严相到了地下,也得感激陛下成全了他。而他,求仁得仁,死且瞑目了。”
谢莫如对于死亡向来看得开,如严相这般过逝的,谢莫如更不觉着有甚可悲伤之处,就如谢莫如想的那般:求仁得仁。
花几上,腊梅吐蕊,送来丝丝暗香。谢莫如道,“陛下给严相拟个谥吧。”
穆延淳道,“严相于内阁过逝,便定一勤字吧。”
除了严相“文勤”的谥,穆延淳也为谢老尚书赐了“文慎”二字为谥,至于老老承恩公,他既是国公爵又是宁荣大长公主驸马,他平生最大的作为,就是他的这两个身份了,无谥可拟,穆延淳令二郎三郎代为祭奠罢了。
二郎三郎就做为他爹的使臣,祭了老承恩公府,再去新承恩公府哭曾外祖父,气儿还没喘匀,又得跑一趟严府。
谢莫如也命杜鹃姑姑出宫代她祭了一回谢老尚书,谢莫如对谢家的感情不算特别深,但也不是没感情。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谢家无非就是感情投入的比较少,但一应用度从未委屈过她。在意识到她的资质后,谢家立刻对她投入了不少感情,虽然收效甚微。但在该维护她的时候,谢家也做出了表态。在政治投资上,谢家更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所以,其实谢莫如对谢家虽感情寻常,但也没有什么恶感。起码,有谢家这样的娘家,相较于胡家,很能令谢皇后有面子。
于是,谢皇后在打发杜鹃姑姑出宫前,特意差杜鹃姑姑去慈恩宫问了一回谢贵太妃,看谢贵太妃可有祭品赏赐要捎带,倘有什么东西,只管让杜鹃姑姑一并带去。
谢贵太妃死了亲爹,较一向淡漠的谢莫如伤感数倍,自有许多奠仪赏赐娘家。
谢尚书一死,好在谢松谢柏都在帝都,三个孙子也只有二孙子谢兰在北昌府为官,谢家已令家人快马加鞭的去了北昌府送信。
谢尚书府这一支全部都要辞官守孝,刚进宫住了没两天的谢莫春谢思安也已被宜安公主接了出去,宜安公主为公主之尊,卑不动尊,宜安公主是不需为谢家守孝的,但,谢莫春需要为祖父守孝。谢思安虽是重孙女辈,亦有孝期在身。
谢家这么大办丧事,谢莫如还要接见来帝都的各督抚夫人,各督抚夫人都是提着一颗心进宫的,谢皇后娘家死了祖父,这心情怎么好的起来哟。倒是谢皇后,虽未说说笑笑,可谈吐依旧堪配她皇后的身份。这也令诸诰命在经历过胡太皇太后的后宫统治后有了最直观的感受,后宫是真的换天了。
而且,谢皇后的出身教养,都让这些督抚诰命们明白,这位新的后宫女主人,有着她身份应有的高贵优雅见识手段。所以,不要再拿糊弄胡太后那一套出来,会在谢皇后面前丢丑的。
譬如晋中巡抚太太曹淑人,也不知是个什么眼力,到了慈恩宫就开始夸谢皇后的衣裳,夸完衣裳夸首饰,那种种浮夸,谢皇后没听几句便打发她去慈恩宫给胡太皇太后请安去了,觉着曹淑人这种风格还是与慈恩宫更为匹配。然后,继续与别的督抚夫人说话。事后,谢莫如与穆延淳道,“看内务府送来的记录上说,曹淑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地这般没水准?”现下皇室还没出先帝的孝,帝后的衣裳都是选素淡的穿,连带首饰,虽不禁金饰,但谢莫如也不会太过华贵。谢莫如也不是没听过奉承,事实上,这世上的奉承花样,她基本上都听遍了。可像曹淑人这样没水准的奉承,谢莫如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穆延淳笑,“曹淑人这是消息不大灵通,以往皇祖母最是喜欢跟她说话。”
果然,年下曹淑人再进宫请安,就又是另一番文雅含蓄模样了。
谢莫如:……
其实,曹淑人也觉着自己丢脸丢透了。
所以,给谢家置办了一份厚厚的奠仪,又让丈夫多往尚书府里走了几遭,力争能曲线救国,挽救一下自己在谢皇后心目中的印象。
有曹淑人这碰了钉子的,消息灵通的就知道谢皇后是个什么风格了。其实,相对于先时慈恩宫的粗暴马屁风,大家还更喜欢谢皇后这种正常庄严风的。
谢兰带着家小一路死赶活赶,终于在出大殡前赶到了祖父的灵前,那一通哭就甭提了。谢兰的妻子于氏,除了哭一哭死去的祖父,心里还想着,不知能不能再见娘家人一面。想到娘家败落之事,于氏更是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
待于氏被长嫂吴氏弟妹宋氏劝起来,进去给谢老太太行过礼,谢老太太与谢老尚书和睦了一辈子,老头子突然过逝,谢老太太就有些撑不住,见着于氏,强撑着同她说几句话,看一看于氏生在北昌府的小重孙,就让她下去歇着了。
于氏好容易偷个空跟长嫂吴氏打听她娘家人的事,吴氏见于氏这满面憔悴与哀伤,还有眼里隐隐的焦切与期盼,不禁多了几分怜惜。她们妯娌之间,原也十分和睦,今久别重聚,只是这话……想了想,吴氏握住于氏的手,悄与她道,“你撑着些,上月便已行刑了,老太爷打发我们大爷在京郊买了墓地安置了。这些日子在牢里,并未受什么委屈。”
于氏强忍着,喉间仍是抑制不住的一声呜咽,一张脸上满是泪痕,良久方道,“这,这样也好。起码,人没有受那活罪。”
娘家败落的心情,也就吴氏能体谅一二了。吴氏很是劝慰了于氏一回,道,“你想开些,有几个未满十六的姑娘小爷还在,只是按律充军,也不能留在帝都……家里也派人一路照应着呢。”
于氏连忙问她娘家哪个侄子侄女侥幸得活,言谈间又是一番伤痛,但也亏了有婆家肯伸手,不然,哪里还能留下这么两条根呢?
于氏在为娘家伤心,还有一人在为恩师家伤心,就是回朝转任苏不语留下的刑部右侍郎之位的原靖江港钦差杜执杜大人了。杜大人被调回帝都任职,刑部侍郎也是正经实缺,虽不若在江浙之地自由,但怎么看也是六部实缺更具前途。此刻,杜大人想的却不是自己前途,而是恩师李钧一家的性命。
李钧出事时,杜大人正在外任。待杜大人知道李家出事,想要为恩师周旋时,接着就传来先帝大行的消息,天下同悲。这个时候,杜执只要有脑子就不会在这时候上折子给恩师求情。新君登基,天下大赦,杜执认为,恩师定在大赦之列,却不料,来帝都便听到恩师一家被斩首的消息。杜执顿时心下大恸,待去打听时,还是徐少东与他略略说了李家的事。徐少东也消瘦不少,晋商最大的靠山就是李钧李相了,两家还是要紧亲戚,李家突然被抄家,徐少东没少为李家走动。不只是为了亲戚情分,而是,对于整个晋商来说,哪怕是免官罢职,只要李相活着,都比满门抄斩要强!
徐少东求了江行云多少回,江行云直接给了他一句话,“李钧所犯,罪在不赦。”
就这一句,徐少东方死了为李家求情的心。
徐少东还得庆幸,自己先时搭上了江行云的路子。
李家同于家一样,虽是满门抄斩,但朝廷有规矩,十六岁以下的只流放,不杀头。李家好歹也留住了几个,只是眼下也得远流他方,至于日后是不是有其他操作,就是以后的事了。
徐少东私下劝了杜执一回,杜执也不是傻的,李于两家是同一时间下的大狱,这里头的罪名定的极重,欺君之罪。虽然御史台咬人时常把这顶帽子扣别人头上,但,现实中,欺君之罪并不常见,可一但有此罪名,必是大罪。杜执为恩师伤感了一回,想着他既为刑部侍郎,定要查阅卷宗,将恩师的官司弄个明白。
只是,待杜执就任后方发现,恩师之罪,是由先帝御口钦定!
要说刑部薛尚书当真是个老好人,发现杜执查阅李钧案宗后,私下提点他一句,“你在外,怕是不知道,先帝大病皆因此二人起。”
杜执顿时脸就白了,他纵是对恩师尊敬有加,却也不是背君之人。
薛尚书这话中之意,令杜执再不敢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