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梵这才第一天当皇帝,就愁的了不得。
薛相道,“此事,既是世祖皇后遗旨,陛下与我等也唯有遵旨的。不若,将此遗旨给大长公主一看,倘大长公主哪里不解,臣等可代为解答。”
穆梵一叹,“也只得如此了。”
文康大长公主还在慈恩宫哭亲娘,尽管这个亲娘糊涂,时常让人操心,但,亲娘就是亲娘,亲娘再糊涂,对她亦是最好的。文康大长公主哭的伤心,见穆梵亲来劝她,文康大长公主颇是熨帖,觉着穆梵仁厚,泣道,“太皇太后这里有我,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文康大长公主这般明理,穆梵更觉难以启齿了。
穆梵叹口气,道,“姑祖母,朕有事,想同姑祖母说。”
文康大长公主道,“何事?”
穆梵干脆命人将诸皇子藩王也都请到了慈恩宫,连带大长公主、长公主都在,穆梵命薛相将世祖皇后的遗旨取了出来,文康大长公主一见世祖皇后的遗旨就是眼前一黑,亏得长泰长公主及时扶了婆婆兼姑妈一把,文康大长公主此方没有跌倒。大家都是皇家出来的,智商也都正常,自然晓得这道遗旨代表着什么。
文康大长公主目若寒霜,先问,“内阁可验过遗旨真假?”
薛相躬身道,“臣等已接先前宫内封存的世祖皇后手书对照过了,字迹皆是世祖皇后亲书,印章亦是凤印无疑。”
文康大长公主捏着世祖皇后遗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咬牙问,“不知皇后从哪儿得来世祖皇后遗旨?”
穆梵薛相等都不能答,谁也不敢去问谢皇后啊。
文康大长公主起身道,“我不必陛下为难,我自己去问就是。”
文康大长公主直接去了凤仪宫。
凤仪宫内,谢皇后依旧坐于窗前,静看窗外梧桐,三月微风和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树下朱漆游廊挂着的两笼百灵鸟儿在欢快的歌唱,伴着风声树声,就是自然的乐章。
谢皇后自窗子看到了急步而来一脸隐怒的文康大长公主,文康大长公主也已是老了的,花白的头发,再如何保养仍是细纹横生的脸庞,憔悴、疲倦、愤怒,种种交织的神色在对上窗内静坐的谢莫如时,文康大长公主不禁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她老去的双眸望向谢莫如,谢莫如亦看向她,鬓间一缕银白在阳光下刺眼灼目。
文康大长公主忽而便将步子放缓了,她放缓了脚步,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与端贵,她没有进去,只是去了谢莫如的窗外,与谢莫如一窗之隔,文康大长公主道,“不知娘娘何时得此世祖皇后的遗旨?”
“很早,太皇贵太妃还活着的时候。”
“我不明白,娘娘为何那时没拿出来?”文康大长公主深知母亲与谢莫如之间的嫌隙,以往,文康大长公主以为谢莫如宽厚,已将前事放下。今谢莫如在母后身后立刻取出这道遗旨,可见亦未有一日忘记当年母亲对她的苛待。
“太宗皇帝是个孝顺的人,先帝,亦是个孝顺的人。我自然不是为了太宗皇帝,也不是为了大长公主,您二人,对我有什么恩义呢?我为的是先帝,不欲令先帝为难罢了。先帝,是个心软重情的人。”谢莫如望向凤仪宫外的天空,“是先帝,将我带到凤仪宫的地位,我为先帝,愿意做出一些让步。但也仅止于此了。”
文康大长公主的眼睛红肿,低声道,“你还是记恨辅圣之事?”
谢莫如平淡的模样,平淡的口吻,“我很早就与人说过,辅圣公主求仁得仁,我没什么好记恨的。只是,当年胡家与胡太皇贵太妃一手推动我和亲之事,令我母亲自尽,此事,我此生不忘!”
文康大长公主脸色骤变,谢莫如看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温和,道,“我知道,这件事,与大长公主无关。”
文康大长公主苦笑,“我母亲做下的事,与我无干?”
“倘我记恨于你,这些年,不会与你亲近。”谢莫如缓声道,“如大长公主对胡太皇贵太妃离逝之痛,胡太皇贵太妃已近九旬高龄,荣华富贵大半生,大长公主都悲痛至此。当年,我的母亲,不过三十几岁,我生来未见她欢乐,她为我而自尽。我当年之痛,胜大长公主百倍!”
文康大长公主脸上的血色仿佛被这一句“我当年之痛,胜大长公主百倍”而抽空,文康大长公主脸色雪一般的白,静立一时,却是无言,默默转身离去。
胡氏之事,满朝震惊。
胡承恩公求到文康大长公主这里,文康大长公主未见他们。
至于永安侯兼禁卫大将军李宣,他现在忙着宫中城内的安稳还来不及,日夜在宫中当值,连回家的空都没有。
便是致仕的老永安侯也要每天进宫哭灵致哀,整个李家,要说还稍有些空闲的就是文康大长公主第三子李穹了。可李穹,他今不过五品,也管不了这些事儿啊。倘李穹能管,胡氏是他外祖母,他又岂能愿意看到胡氏失去太皇太后的尊荣!
老永安侯得知此事,与承恩公道,“我说句话,你自己掂掇着办?”
承恩公急的满嘴生疮,见老永安侯肯指点一二,如同末路之人见到救命稻草,连声道,“姑丈只管吩咐就是?”承恩公府胡家是太宗皇帝的母族,自然也就是文康大长公主的母族,今承恩公辈分低,算起来得喊文康大长公主一声表姑的,故而,称老永安侯为姑丈,也是不差的。
老永安侯叹道,“既有世祖皇后遗旨,先胡太皇贵太妃已迁出慈恩宫,往天赐宫停灵。承恩公,本是外戚之爵啊!”你这急惶惶的,还想保住爵位不成?就是今上新登基要施恩,但胡氏已失承恩公尊位,谢皇后抓住胡家这事儿不放,夺爵那是应有之义。就是谢皇后不提这事儿,胡氏已降为太皇贵太妃,你胡家凭什么得此公爵?御史先得不干!何况,人走茶凉,自太宗皇帝过身,胡家便跌出一流权贵的行列了。好在,先帝仁厚,未拿胡家如何。今上,唉,今上还年轻,谢皇后的手段,便是先时不晓得,经过胡太皇贵太妃一事,也当晓得了吧?还想保爵位,别做梦了!胡家上书辞爵,才算明白!
承恩公一听这话,却是脸色一白,险瘫地上去。
老永安侯一叹,也没说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倘没有那道世祖皇后的遗旨,凡事还好说,毕竟胡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这公爵之位,只要现下承恩公在,只要不出什么问题,一直做到死,也是理所应当。但世祖皇后遗旨一出,原本的太皇太后直接降为太皇贵太妃,太皇太后的衔都没保住,凭什么你胡家还能得享外戚最高爵位——承恩公一爵呢?
承恩公尽管瘫的厉害,心下却也知道,老永安侯这话……是……是对的……
哎……
只是,如何甘心呢?
老南安侯也要回朝奔丧,这次是承恩公他爹,老承恩公去找上了弟弟,老南安侯道,“倘还有别个法子,兄长只管吩咐。”
老承恩公要是有法子,也就不来找他弟拿主意了。
老南安侯暗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先帝仁厚,先帝在时,总是讲些情分的。今先帝一去,谢皇后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胡氏之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承恩公府胡家的两家最有权势的亲戚,一则文康大长公主,一则南安侯府,两家都无法。承恩公也只得上折请求辞爵。
穆梵准了。
由此,胡氏尚未发丧,胡家已自一等公府跌落至寻常官宦之家!
甚至,还不如寻常官宦之家。
寻常官宦之家,哪家能与谢皇后结仇呢?胡家就能!
完了,哪怕胡家尚在,权贵圈里都知道,胡家家了!
而且,胡氏既非后位之尊,自然也没资格合葬太|祖皇帝陵了。
文康大长公主是很希望母亲以太皇贵太妃的身份与太\祖皇帝合葬的,长泰长公主与永福长公主亲自去向谢皇后求情,谢皇后叹道,“世祖皇后遗旨之事,两位长公主也都清楚的。太|祖皇帝泉下有知,又怎能不知道此事呢?世祖皇后,那是太\祖皇帝的亲生母亲,为我东穆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她留下的遗旨,竟被太宗皇帝无视。碍于皇家颜面,这事,自然是不能为天下人知,可你我身为皇家后人,又怎能不知道不明白?我不晓得太\祖皇帝泉下有知得知此事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做儿子的,总不会希望有人拿着自己亲娘的遗旨不当回事吧。至于太皇贵太妃,太宗皇帝忤逆世祖皇后遗旨,还不是皆因太皇贵太妃而起吗?此等祸端,难道让她与太\祖皇帝合葬?太|祖皇帝愿意吗?”
永福长公主与胡太皇贵太妃的情分最深,听谢莫如称太皇贵太妃为祸端,极是不悦,面儿上不好显出来,话却是不大中听了,道,“皇祖母一样是娘娘的长辈,就当为着长辈的心愿,只当尽孝了。娘娘一向宽和,怎么就在这事儿上过不去了呢?叫人知道,岂不说娘娘心窄。”
永福长公主这话一出口,长泰长公主就知要坏事,不待长泰长公主圆场,谢皇后已是道,“我心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要不心窄,焉能养育今上呢?还是说,我是看中今上母族无人,好拿捏,嗯?是不是?”
谢皇后眼中冷厉,永福长公主额间的冷汗当下就下来了,这话,是,是她私下说的!而且,她私下不只与一人说过。只是,谢皇后如何会知道?
谢皇后冷冷道,“我既不聋也不瞎,还能听还能看。为长公主着想,我与长公主之间,彼此还是存些颜面吧!”
永福长公主顿时臊的满脸通红,若换当年,她必然要与谢莫如翻脸了。只是,她还是当年帝室嫡出的公主,谢莫如却不是当年出身尴尬无可依仗的小女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