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后心下发酸,眼中却是无泪,命宫人捧来温水,服侍着端宁公主洗过脸,谢皇后方问,“你路上可还好?”
端宁公主道,“都好。就是……”想到父亲过逝,端宁公主道,“父皇临终,怎么没叫女儿回来呢?”
“陛下久病,令太子理政,当时天下皆知陛下龙体有恙,倘唤你回来,怕是要落入有心人眼里的。”谢皇后叹道,“你父皇,留了不少东西给你呢。”
端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昭明帝是个令所有人都不禁心生怀念的皇帝,他宽厚,仁慈,自律,关心百姓,对臣下亦不刻薄,他在位时,大家可能觉着,这个帝王很寻常,不够有威仪,不够有气派,还有些惧内。但,当他真正离开时,大家方明白,这个仁慈的君王已经离去,再不回来。
哭过,怀念过。
面对着新继位的新君,诸人的心思也慢慢活络起来。
是,谢皇后咱们是不敢惹,也惹不起。但,据咱们所知,新君的生母恭昭容凌氏,可还活着呢。那啥,先帝遗旨怎么说着来着?
先帝遗旨就说了两件事儿,第一件,他大行之后,着太子继位。第二件,就是带着恭昭容一道去地府的事儿了。那啥,新君,您这可不能只应第一件,不应第二件啊。
大家都等着参加恭昭容的丧仪呢,一道出了殡,省了外诰命再哭一回了。
就恭昭容凌氏要殉葬的事,不要说那些各怀心思的藩王大臣们,诸多与谢皇后有旧怨的,也都等着看这热闹呢!
譬如,刚被夺了爵了胡家,就等着这热闹下酒呢。
他家,非但是胡太皇贵太妃的娘家,一样也是太宗皇帝继妻先胡皇后的娘家,胡太皇贵太妃不能做太*祖皇帝正室了,但,自先胡皇后那里来论,这承恩公爵,胡家为何就不能承继了?
皆因谢皇后强势,胡家不得不辞爵罢了!
今儿个,他们胡家就要看看,谢皇后如何让恭昭容殉葬!
说来,这也是开国时间短,大家干这事儿都没经验。就像昭明帝,临终前想着给自己媳妇把后头的路铺平,再加上昭明帝的确是看不上凌霄品性,故而,把凌霄殉葬之事,直接写到了遗旨里。
事儿都写遗旨了,那么,这事儿便是再改不了了的。
但,昭明帝就忘了自己死前,先把凌霄赐死。这样,赐死凌霄的名儿就是昭明帝担了,谁也说不出二话。结果,昭明帝没想到这茬。当然,那会儿昭明帝已近弥留,自己家江山、妻子、儿子还想不过来呢,哪里还能想到小小的凌霄呢。
结果,昭明帝把事儿写遗旨里,却忘了最后一道手续。
他死前没把凌霄带走,昭明帝一咽气,这凌霄位份虽不高,却是新君生母,眼下,谁敢提这事儿呢?就是最没眼色,最讨在嫌人御史都不会提。
谁会提呢?
总不能跟新君说,哎哟,你娘该死了啊!
这不是新君他娘该死,这是自己找死的吧!
这事儿没人提,好在新君也没忘记。
新君非但没忘,他亦明白,这件没人提的事,大家都没忘!
要说新君,当真是个仁厚人。这事儿他没让别人去干,就吩咐了自己的心腹内侍,道,“把东西给恭昭容送去吧,再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遗愿?”
内侍颤啊颤的带着东西去了,宫里赐死向来是老三样,鹤顶红,匕首,白绫。
内侍去的快,回来的也不慢,禀道,“陛下,恭娘娘想见陛下。”要搁别个人,赐死而不肯死的话,那么,内侍必定会送你一程的。但,凌霄身份特殊,她不肯自尽,这内侍也不敢相送,只得回来禀明帝王。
穆梵轻轻一叹,抬脚去了凌霄宫中。
因在先帝丧期内,宫里处处飘白,连树上花间都缀了白纱。说来,这还是穆梵人生中第一次来生母宫里,嫡母对妃嫔仁厚,故而,妃嫔的供奉都是份例内最好的,从不会克扣什么的。凌霄显然也没委屈自己,纵一应所用皆换了素色东西,宫里也颇是雅致。
凌霄一身素白锦衣坐在居中的宝座之上,手畔几上放着内侍送来的三样东西。见穆梵来了,凌霄指了指自己一旁的坐位,道,“皇帝坐吧。”
穆梵坐下,凌霄命宫人内侍退下,凌霄自己宫里的宫人内侍连忙退下了,穆梵身边的内侍自然要看穆梵的眼色,穆梵微微点头,内侍方躬身退至室外。
既是凌霄请穆梵过来,她自然是要先开口的,她道,“先帝很讨厌我,其实,先帝对我们几个,都不大看得上。先帝放在心上的,始终是皇后娘娘。”
“这有什么不对吗?母后本就是嫡妻。”就是穆梵自己,对正妻也比对侧室更加敬重。
“不是不对,是非常对。”凌霄感慨道,“世间如先帝这样的男人,能有几个呢?如果不是皇后不能生育,先帝身边儿,大概根本不会有我们几个侧妃。我生下你后,就在想,我论出身,跟其他几位侧妃没的比,论眼缘,先帝最厌恶的就是我。你跟着我,能有什么前途呢?好在,皇后娘娘无子,她总要选一位庶子的。有谁比你更适合呢?我没有娘家,于几位侧妃之中,最是省事。我想,只要与你断了母子之情,皇后娘娘不会介意亲自抚养你的。”
“你心中,肯定是恨我又怨我吧?但,你跟着我,最终也不过如其他几位皇子一般,做个小小藩王。只有跟着皇后娘娘,你才有这帝位。”凌霄看向穆梵紧绷的侧脸,“是地位权势重要,还是母子之情重要?皇帝,你说呢?”
穆梵道,“这是你曾经做出的选择,我对此,从无选择的机会。”
“那你现在有选择的机会,你要选择杀了你的生母吗?”
凌霄问。
穆梵能做皇帝,昭明帝当初能立他为太子,自然有他是在谢皇后膝下长大的缘故。但,穆梵自身的素质肯定也不差。不然,昭明帝也不会为了谢皇后就拿老穆家的江山开玩笑。穆梵少时给他启蒙的是谢皇后,后来进宫读书,代父镇藩时,他的先生是恭帝师,倘为凌霄这几话便有所动摇,今日做皇帝的就该换人了。
穆梵纹丝不动,沉声道,“昭容知道胡太皇贵太妃之事么?世祖皇后遗旨,当时人们不知,今朕既知,一样要按世祖皇后的意思来办!要赐死昭容的,不是朕,是父皇!朕,不过是按先帝遗旨做事罢了!”
“昭容,朕也想问你一句,是地位权势重要,还是活着重要?”穆梵逼视凌霄,眼中神色幽深难测,穆梵一字一句的道,“倘昭容知今日之下场,当初会不会遗弃于朕!还是说,昭容做惯这种生而不养之事!”
凌霄的话,不能令穆梵半点儿动摇。同样,面对穆梵的质问,凌霄亦无半分愧疚之色,她认真的想了想穆梵的问题,摇摇头,“若再有一次选择,约摸还会如此吧。你或者觉着,我对不住你。但,于我而言,我更愿意你登上这至尊之位。”
凌霄的话,令穆梵的眼神愈发冰冷,他冷冷道,“昭容有一句话错了,你虽遗弃我,却也不算对不住我。我虽未能从你这里得到母亲的疼爱,母后给我的,半点儿不少!我甚至庆幸,我是跟着母后长大。不是因为母后指引我走上帝位,而是因为,我从未听闻过‘为你好,我便遗弃你’这种话。我真是得庆幸,您为我好,遗弃了我。不然,若哪天你又觉着杀了我是为我好,说不得我就有死无生了。”
凌霄轻声一叹,半晌无言,她的眼睛终于自穆梵身上移开,手指摩挲着宝座一畔光润的扶风,良久方道,“我出生蜀中一个小村子里,那地方,叫长水村,属于碧水县,离蜀中蓉城不远。我的父亲,是山中猎户。后来,到了出嫁的年纪,我嫁了同村的一个徐姓书生。他姓徐,单名一个祯字,后来,算命的说祯字不吉,便改名作徐宁。开始也是很好的,但,后来他中了举,就渐渐变了。我开始并未察觉,慢慢儿的总觉着身子不适,还开始嗜睡,我是偶然才发现,丫环在我的饭碗中下药的事。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因为他看到我父亲死去后的遗物中有一个英国公府的令牌,他推断出,我父亲曾是先英国公府的侍卫。而当时,先英国公府因谋逆之罪被族诛。他生怕被我连累,故而谋害于我。他只是对我身边的蠢丫环表示出一些喜欢她想娶她却又不能娶的意思,那蠢丫环就开始在我饭中下药。彼时,我尚不知是那令牌的原因。我以为是徐宁变心要杀我,伤心之下,买了□□,原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不料他委实运道好,那蠢丫环为他尝羹汤,倒把自己毒死了。既是撕破脸,他倒是没敢将我如何,我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凌霄的目光再一次回到穆梵的身上,她道,“皇帝,你说权势重要,还是性命重要?皇帝啊,你生于皇家,当比我更明白,有时,权势就是性命。”
凌霄从容道,“我这一生,爱也爱过,恨也恨过,荣华富贵,都享用过。生有两子,皆非我养,一子为探花,一子为皇帝。我求仁得仁,无可遗憾。要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唯徐宁当年负我之仇未报!”凌霄一双冷凝的双眸看向穆梵,道,“我要徐宁断子绝孙!”
穆梵问,“江探花也……”
凌霄朗声一笑,“他又不姓徐。”话毕,取过一盏鹤顶红酒,仰头一饮而尽。
鹤顶红乃宫中秘药,剧毒。
那毒刚沾喉咙,凌霄立刻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色前襟。穆梵面儿上闪过一丝不忍,凌霄却是望他一笑,拭去唇角血迹,勉力开口,“还有一憾事,惜最终未能打动皇帝,不得不短折而终,失太后尊荣!”
穆梵心中那丝不忍顿时烟消云散,凌霄吐血而亡。
昭明十年三月十五,恭昭容安氏,殉昭明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