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醉醺醺地回去,逡巡在家门口的时候,最终没有进门。
家、单位,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地方,都无法容下他了。
生活就是熬着,特别是缺乏激情时候,就那么熬着,他很刻板,刻板中带着颓废。
不过在不久之后,他遇到了一个让他重燃激情的女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而且也有容月貌的女人。他记得他们是在一次下班的途中偶遇的,那天下着小雨,那个女人的车蹭到了他的车,然后他有点儿愤意地下车质问,再然后……却发现这是蹭出火的一次邂逅。那个女人不但赔了他车钱,还几次登门道歉,然后两人认识、相约,在她温婉的、带着醉意的眼神中,讲了很多家庭的不幸,两个人像知己一样,从饭局到约会,从陌生到亲密无间,仅用了很短很短的时间。
她叫顾晓彤,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市委一个领导的女儿,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仕途上,都让他发现了重燃激情的机会。
她很有钱,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把他打扮得很帅,让他看起来年轻好多岁。
她说她喜欢他阳刚的样子,于是心态也跟着年轻了。
她说她要把他打造成一个成功的男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入股第二制药厂投资的事,尽管他隐隐觉得里面有很大的问题。
不过在拿到额度很大的分红后,其他都不重要了。他知道主宰这个世界的并不是公道和正义,就像他积功升不上去一样,有很多寸功未建却仕途得意的人,有一千种办法能达到目的,最起码他知道,顾晓彤能轻松拿到很多畅销的处方药批文。
两个月前……
那个突来的电话打破了宁静,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他更没有想到,认识的潘孟老板,就是九处专案组正在寻找的“金龙”。当顾晓彤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的时候,他苦思冥想了一夜,他知道败露的后果,自己会走上绞刑架,而那些幕后会有很多种办法脱身。
于是,他炮制了那样一个绑架的故事,自己却悍然举枪杀了重要知情人沈嘉文。
接下来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药厂只要搬迁走,他就可以逍遥法外,和那个心仪的女人双宿双飞了。这是她答应过的,她和戚润天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戚润天有多少情妇,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事情比想象中难缠,如果仅仅对付九处并不是那么难,那些人捂着都生怕出丑,正便于行事。可意外的是,禁毒局工作全部被停了,接手的刑事侦查总队不按常规出牌,数次大规模清扫和重点打击,几乎就要摸到要害了。
他知道这种手法出自何人,更清楚这个人会借谁的手。于是他又突发奇想,用另类的方式接近原来的队伍,而且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很接近、很接近成功了。
可在最后一刻却功亏一篑。
钢筋封闭的甬道里,拖着的铁镣带出“哗哗”的声音,杜立才在一步一跌走着,仿佛一步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得足够他有时间来检点自己所有的疏漏。
两周前……
门响时,他知道谁来了。上前开门,然后一把枪,一把黑洞洞的枪顶上了他的脑袋,是马铄。两人演戏,可没想马鹏的拔枪速度更快,在第一时间已经抽出了枪,在马铄枪口的威逼下,马鹏慢慢地放下了枪。
他知道马鹏不会妥协,在放下的一刹那,两人同时拔枪射向马鹏,即便是对方右臂中枪,马鹏依然向他开了一枪,然后恶狠狠地对他说:“杜立才,老子一直就觉得你不对劲……咱们两个‘黑警察’一起死吧。”
他腿部中枪,不过更让他恐惧的是马鹏那愤怒的眼光,那一刻,他很后悔。
而现在……
手铐、铁镣,他最熟悉的东西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如此沉重,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感觉到,自由面前,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该早点儿同意离婚,给那个背叛他的女人自由,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年的怨气了。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不该同意顾晓彤的邀约,那些在名利场上打滚的女人,床上的话怎么能相信,她们最在乎的,怎么可能是感情。
他觉得自己错得很离谱,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万万没有料到,几个在他眼中曾经是菜鸟的小警,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灰头土脸了,他甚至不敢想象,有人敢飙着一百多迈的车速直接撞向他的车。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他站在了许平秋的面前。“坐吧,不必向我敬礼了。”
许平秋面无表情地说,指指被审的地方。那是个水泥墩子,有隔板,法警会把嫌疑人的手铐在水泥墩里镶着的钢筋环里,一般情况下,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都享受这种待遇。
“说点儿什么吧。”许平秋道,点上了烟,肖梦琪打开了录音。
“没什么可说的。”憔悴的杜立才,两眼失神,满脸胡茬儿,人显得很消瘦。车祸中他受伤不重,被气囊蹭破的脸皮几处结痂,让整个人显得有点儿狰狞。
“那就留点儿遗言,不声不响地走,多没意思。”许平秋道。
杜立才不抽烟,生活习惯相当好。印象中他是个很自律的人,许平秋一直找不到和他开头的契机,审讯也不难,他全盘托出了,或者对他来说隐瞒已经没有必要,他知道越隐瞒只会越受罪。
“那您想听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我是如何从一个警察堕落到罪犯的”杜立才不屑地说,现在没上级了,不需要尊重了。
“哦,这个话题其实不错,那讲讲吧,据我所知,你和顾晓彤私人关系不错,好像是她的入幕之宾啊。”许平秋道。
“是,不过光和老婆睡觉的领导不多吧,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杜立才道,呛了许平秋一句。
肖梦琪被刺激得差点儿喷笑出来。
“有道理,能管住下半身的男人真不多,继续说……我有点儿想不通啊,立才,不能她床上献个身,你就赔条命吧”许平秋问。
“我想献身事业,可领导看不上啊。许副厅长,我的经历你最清楚,二十二岁警官大学毕业,从禁毒队员干起,受伤七次,受到嘉奖十二次……我半条命都拼出去了,我得到了什么科长位置上待了十年,以前给我敬礼的徒弟,现在我得向他们敬礼汇报工作……可惜他们都不太懂禁毒工作,连制毒起码的化合成分都叫不出来……呵呵,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就向这样的人负责。”杜立才玩味似的说,似乎和许平秋还稍有点儿谈兴。
“理解,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怨气啊……没错,我也有,往下说啊,这些就成为你堕落的理由有点儿站不住脚啊,要你这样讲,咱们队伍一大部分人都得叛变啊。”许平秋道。
“叛变和不叛变有什么区别禁毒十几年,瘾君子增长了不止十倍,机构臃肿了也不止十倍,可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屁大点儿的功劳,一窝蜂上来抢。屎大点儿事,都唯恐避之不及……有意思吗”杜立才问,此时褪去高级警官的面具,这才是他真实的另一面。
“那你这样有意思吗”许平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