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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阿眉身份(2/2)

王叔文见到了他和阿眉的身手,本就活不成。怀中的皇孙暴露在唐帝国的敌人——吐蕃人面前,更是决定了他的死路。萨罕的内心对于这个一直善待他们的唐人朋友,并没有恻隐之心。

一个合格的暗桩,不需要七情六欲。

萨罕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他的瞳仁里陡地映出阿眉的影子。

阿眉拦在王叔文和李淳面前:“放他们走。”

她说:“我可以在长安多待几年,多杀几个人,但是王侍读和这个小儿,放他们走罢。”

萨罕觉得阿眉果不其然疯了:“杀多少人都比不得将这太子的嫡长子献给赞普,你让开。”

他们用吐蕃语的对话,王叔文听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萨罕眼中的杀意。

王叔文在这一刻完全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他觉得这是天命,他作为人臣,已为护佑皇裔拼尽全力。他苦笑了一下,甚至想到后世的史书,会怎样记录他这个东宫侍读死前的忠义之举。

但他哪里料到,只听“噗嗤”一声,胡女阿眉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萨罕的左心窝。

这下变故骤起,不仅王叔文,连他怀里的李淳也惊讶得圆瞪着双目,停止了哭闹。

萨罕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阿眉。他前半生是战场勇士,后半生是唐都暗桩,他不知手刃了多少人,自然知道阿眉这一刀,准确地刺中了自己的要害。他不明白阿眉为何要取他的性命,这杂胡小公主的情郎,是死在唐军的陌刀之下,她原该更怨恨唐人才是,怎地反倒为了救李家的子嗣,戕害自己的同族伙伴。

阿眉看着萨罕,看他努力想质问什么,却终于倒在地上。她面无表情,但没有表情不等于她没有目的。萨罕理解错了她的目的,她不是要救李淳,而是要救王叔文。假使萨罕的杀意是针对李淳的,也许阿眉还不会如此果决地出刀。

她这个杀人工具般的杂胡公主,母亲在赞普的后宫身份低微,又死得早,好容易有个同病相怜又两情相悦的意中人,也死了。这世上,除了母亲,除了蒙寻,唯一还活着的给过她温暖情谊的人,就剩了王叔文。此刻,她的种族,她的立场,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叔文得活着,否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只证明了老天爷的刻薄寡恩。

她将王叔文扶起来,淡淡地问:“王侍读要去哪里?”

王叔文努力平复自己:“怀德坊南三里。”

阿眉道:“我护着王侍读去,只是得等天大亮,你我扮作夫妻同行,想必也没人注意。眼下请王侍读随我换个地方躲藏。”

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去,拔下两个武侯脑袋上的铁镖,装入腰袋里,然后将地上三人的尸身拖进灌木丛,从怀中摸出不知什么东西,点燃后扔了进去。

顷刻间,小雁塔边的树木剧烈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小雁塔高高的塔顶。

阿眉拉上王叔文,头也不回地奔出寺去。

多年以后,当唐宪宗赐死王叔文的诏书来到渝州时,王叔文平静地听完宣诏。他想起廿年前荐福寺小雁塔边的生死存续时刻,想起唐宪宗还是小殿下时拱在自己胸膛前的小脑瓜。

以及熊熊火光映照下,阿眉那似乎看透一切的绝望。

北边皇城的兵戈喧嚣声,仍隐约传来。东方则从鱼肚白渐渐变成榴红色,直至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这个黎明时分,姚令言坐在空旷的含元殿上,身旁是蜀王李溯的尸体。他的长子姚濬刚刚志得意满地告诉他,眼下,从皇城到大明宫,都已经是泾原军的天下。军士们甚至冲入了内廷,但泾原之师素以军纪严明著称,子弟们只是围住了内廷各殿,并没有发生闯入殿中冒犯宫人的事情发生。

姚令言盯着姚濬那不停翕动的嘴唇,心中苦笑:好一个军纪严明,因为朝廷的赏赐晚到了几天,就发动兵变,逼走天子,加害宗亲,这样的军队还自称军纪严明。

昨夜,这位中年节帅的记忆,有很长一段空白。他只记得,他与群臣及太子,正听德宗抱怨严峻的削藩与平叛局势时,左骁卫将军忽然遣属下急报,原本驻扎在京郊的泾原军,冲破明德门和各坊坊门,直向丹凤门扑来。

太子李诵大声斥道:“其他禁军呢,是摆设吗!”

那个左骁卫军士茫然地望着他。

又一个禁卫军士来禀报:“泾原军一路高喊,为国赴难,千里而来,朝廷不给军粮和御寒衣物,因此要取琼林、大盈二库中的财物。”

“朕不是早就下令给了吗!王翃呢?把他传来,朕要剐了他。”德宗又惊又怒,缓了缓神才想起姚令言,向他喝问:“尔军领到朕的赏赐没有?”

姚令言已经完全懵了,他不知怎样回答。还是大学士陆贽头脑清醒,他急促地向德宗道:“臣斗胆请圣上与太子速往玄武门,臣等自留在此地,与姚帅一同安抚泾师。”

蜀王李溯也附和道:“臣愿留下,泾师一直是勤王之师,此番怕是有什么误会,臣身为宗室一员,自当协助姚帅。”

这时,内侍霍仙鸣闯了进来,伏在地上,霍仙鸣道:“陛下,老奴已集结了宫内各殿的内侍在宣政殿,粉身碎骨也要护得陛下龙体金身。”

姚令言继续努力地想,是了,后来德宗、太子、宰相李勉在宦官们的簇拥下往玄武门撤去,德宗还带走了陆贽,但留下蜀王李溯。

蜀王李溯刚要与姚令言奔出含元殿,姚濬冲了进来,大叫“父亲,我们成事了”,然后二话不说,一剑刺向李溯。

姚令言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李溯踉跄几步,以又怒又讽的语气道:“姚帅,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对于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力量来讲,漫长的十月初三日,终于结束了。而对于姚令言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泾原军作为主力的蓄谋的兵变中,他身为一军统帅,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使他在后来史家的书写中,几乎成为一个笑话。

他的儿子姚濬正处于一步登天的兴奋中,将姚令言扶了起来,抱住他的还在颤抖的双肩:“父亲,你莫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唐的气数尽了,尽了。”

旦夕之间便掀起巨变的洋洋得意,使姚濬几乎舌结。但他到底让姚令言明白了兵变始末:朱泚暗中结交了姚濬和王翃,王翃将德宗的劳军犒赏调了包,代之以粗粝俭薄之物送到泾师之中,姚濬则利用姚令言与皇甫珩不在军中的机会,煽动怒火中烧的泾师将卒冲进长安城,与朱泚多年暗布京中的亲信会合,攻入丹凤门。

姚令言忍住一掌掴去的冲动,盯着这个如猴儿般上蹿下跳的儿子,问道:“珩儿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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