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叔文等人终于出了山谷。
阿眉抬头看天,日头已在他们斜左后方,按照计算,正前方七八十里的地方就应是奉天行营的城池,再行一日便可到达。何明礼指的捷径小路果然精准而省时。
正是未时,李淳一路懂事听话,此时却也喊累,王叔文见宋若昭和阿眉均有倦怠之色,便决定暂且歇歇。
谷口北望,可以看到一片庄户人家,此刻炊烟袅袅。王叔文和宋若昭都在乡间生活过,知道田舍人家比不得长安贵胄,一日只得两餐,第一顿朝食在天明之际,第二顿晡食在未申时分,正巧被他们赶上。他们身边自有肉食干粮,只问村民讨口热水,当不会被拒绝。
阿眉见到人烟,浑身又警觉起来。她向王叔文道:“这村子看起来倒也寻常,但小心为好,不如只在村口茶亭歇息?”王叔文应允,一行人方向稍转,沿着庄子的外围,果然看到一处茶亭。
正在棚内忙碌的茶叟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了出来。这老丈佝偻瘦小,满脸皱纹,无甚古怪之处,阿眉于是微微咳嗽了一声,众人下马歇息。
老丈端上热腾腾的煎茶,免不了和看似一家之主的王叔文搭讪几句:“阿郎携家带眷,是官身外放还是省亲?”
王叔文讪讪道:“说来惭愧,哪有什么官身,某而立之年,也还未求得功名。此番不过带着内人去舅家探访。”
茶叟心道,这白面郎君大约是富家子弟,娘子娴雅,小儿一身锦袄,还买得起模样这般出色的胡女做奴仆,如此好命,取不取得功名又有何打紧。
他见王叔文一家对乡野贫苦之人斯文有礼,不由热心指点道:“阿郎还是改走官道为好,此地虽然民风淳朴,并无豪强出没,但立秋过后,庄子上时有巨兽光顾,踩踏田地果园,恁大的脚印,却不知是何怪物。”
王叔文闻言,正盘算一行人今夜天黑前去哪里安身,忽听茶亭外小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人声喧哗伴着一阵烟尘扑卷过来。茶叟探头打望,脸上又惧又疑:“一个,两个,五个,咦,怎地是军兵。”
王、宋二人顿时面色大变。阿眉固然沉着些,却也立时看向王叔文,压低声音道:“如情形不妙,你们上马便走,我来抵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股军士模样的人,领头二人恰是朱泚同党。
那个子高大、长方面庞的将领叫牛云光,是朱泚任凤翔节度使时的旧将,后来在陇州带兵屯守。另一个又矮又胖但一脸精明、身着葛服皮袄者叫苏玉,乃朱泚的家奴。得知京城的叛变后,和李楚琳、田希鉴一样,牛云光也想杀死自己的上司——陇州行营留事韦皋,宣布归附朱泚。然而就在他想动手时,朱泚的家奴苏玉秘密地来到陇州,告诉牛云光先莫动手,他带着朱泚的旨意、试图以显要的职位收买韦皋。
韦皋,字城武,出身显赫。韦氏自前汉起就是望族,到了本朝,更是权贵频出,族中任宰相、驸马、各部尚书、统军大将者不计其数,时评有云“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
韦皋所在的一支虽然将相不如其他支脉多,先祖韦元礼却是隋代就做了高官,自唐高祖起,四品以上官员层出不穷。因此,早在代宗广德元年时,十八岁的长安少年韦皋就做了只由高门子弟能担任的建陵挽郎,其后又外放各州府任参军、监察御史等职。
朱泚兵变成功后,实有些妄自尊大。他低估了段秀实的铁骨忠心,也低估了韦皋的骄傲自重。韦皋虽身在藩镇林立之地,始终仍以唐廷江山下的名门正统自居,莫说朱泚授他个御史中丞,便是请他做宰相,他也未必看得上。但他年纪不大,却比泾原镇那老将冯河清更为狠辣,当下佯装对苏玉的条件欣然接受,暗地里急调人马,半日之后便将猝不及防的牛云光部三百士卒杀个干干净净。
幸亏苏玉机警,半夜叫起牛云光,带上三名亲信仓皇上马,踢开军营门障夺路而出,准备逃回长安。
牛、苏一行逃过凤翔地界,估摸韦皋已不会追来,惊魂甫定,渐渐放慢速度。他们正是人困马乏时,见到谷口茶亭,便停了下来。
牛云光是个勇悍的粗人,旦夕间就没了数百亲信兵卒,一肚子心烦意乱,对角落里平民打扮的王叔文等人并未多加留意。苏玉却素来诡诈多端,他见此刻并无朔风吹拂,这一家老小却将风帽和头巾遮着面庞,不由疑心顿起。他侧目一瞧,见他们的马匹高大结实、毛色油亮、阔背团膝,拴在那里竟是安静无声、连个响鼻都不打,显是受过训练,当是御前或军中才能见到的良驹。
苏玉家奴出生,本性已如猎犬一般,刚刚捡回一条性命,便好探查疑情。他心眼咕噜一转,便起身走到王叔文跟前,和颜悦色道:“这位郎君莫怕,在下请教,往长安方向的官道,如何走得?”
王叔文装作又恭敬又惴惴的样子赶紧站起作揖,道:“草民失礼了,草民自梁州来,并非京畿人士,也不识得往京都去的路。”
梁州在山南东道,王叔文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正统的长安官话,说自南边来,倒也不奇怪。
然而,恰恰是王叔文这太有特点的口音,令苏玉脑中念头一闪。今岁夏令时分,德宗曾宴请朱泚等赋闲长安的藩镇旧将,宴饮之余,在昆明池畔一边赏莲一边弈棋。苏玉清晰地记得,东宫有位陪棋的侍臣特别得到了德宗的褒扬。那侍臣领赏谢恩、回禀圣上弈棋之道时,便是这副口音。
苏玉笑着挥挥手,假装作罢,回身继续饮茶,故意向牛云光道:“将军,咱们且好生歇得一阵再说。”
牛云光口中正塞着满满一块茶叟端上的黍饼,心不在焉地对苏玉“唔”了一声。
果然,苏玉话音落下不久,阿眉便起身,结了茶钱。王叔文抱起李淳,走到亭外准备上马。他一走动,苏玉终于确定,这个颀长身形的主人,正是那个东宫弈手。至于他怀中的小儿……苏玉离开长安之时自然知晓皇孙尚未擒得,这锦衣小儿不是皇孙又会是谁。想到这里,他抑制住自己心中狂喜,只于嘴角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王叔文等人上了马,又不敢立时策马狂奔,又怕背后这队不知来历的军兵忽然喝住他们。煎熬中,走出约二三里路,一切太平,正要松一口气,前方林子中陡然杀出两名军士,同时身后也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包围他们的,正是横穿村庄、抄近道而来的牛云光一行。
牛云光此刻全然没了方才的失魂落魄,提起佩刀,眼露凶光地指着王叔文,向苏玉道:“此人就是东宫的臣属?”
苏玉道:“在下绝不会看错。”他纵马上前几步,和牛云光的坐骑并排而立,一脸奸笑地向王叔文道:“阁下可是姓王?嘿嘿,不过阁下贵姓已无关紧要,吾等只想知道,阁下怀中这小儿可是姓李?”
牛云光恶狠狠道:“废话作甚,抢下献到长安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听噗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挡在王叔文前面的一名军士已掉下马来。阿眉情急之下,失了准头,铁镖只打中一名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