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兵变骤起时,德宗又惊又怒,简直濒于崩溃。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少年时经历了安史之乱,又在名义上平定了这场浩劫,自认天降大任于己。他继位后,雄心勃勃地要与那些疯狂生长的藩镇力量决一死战,结果却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样狼狈逃离长安。他后悔对于朱泚没有先下手为强,更恼恨自己居然错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边还站着太子李诵、大学士陆贽和郭子仪的儿子郭曙等人,卢杞与韦皋又陆续出现,据报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德宗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斗志重燃,觉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禄山更厉害,这场叛乱必能得到平息。
平静下来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驭臣之道,以及为将来的相权、兵权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结束晚膳之前,语重心长地向卢杞道:“卿与陆学士,俱是贤才,朕向来对贤臣不会厚此薄彼。卢卿对各藩镇的底细原本摸得透彻,莫再因与陆学士作对而犯凤翔之误。”
帝王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蔼,真正是将自己不当外人了。卢杞脸上愧色浮现,心底却罩了一层暖意。
君臣的谈话结束后,霍仙鸣将卢杞送出庭外,临别时低语道:“崔仆射在奏对时,总为朔方军李怀光讨龙恩,又说了许多对卢公不利之辞,陛下实在是对此人颇为担心,只怕又成第二个王翃……”
卢杞一凛,道:“中贵人的意思是?”
霍仙鸣谦卑地行礼:“卢公折杀咱家了,咱家哪敢有什么意思,咱家所言所想,皆随圣上。”
幽暗的灯火下,霍仙鸣抿嘴一笑,眼神露出一种奇怪的考探之色,仿佛在鼓励卢杞大胆设想,设想某种来自圣上的不能明言的旨意。
奉天城的又一个夜晚如期而至。在圣驾临幸后,奉天的每个黑夜都格外安静,无论宗室还是官员,无论将卒还是庶民,大家似乎都在凝神等候即将发生的大事,那必定会猛烈又胶着的与攻城叛军之间的战斗。
宋若昭望着窗外的一弯星月,心绪纵横。对于皇甫珩随着邠宁之师的到来,她既渴盼,也担忧。再过一会儿,她惊觉自己竟然对弟弟宋若清的安危没有那么深重的挂念,又自责愧疚起来。王叔文连着两日来看望宋若昭和阿眉,零碎地带来一些长安城的消息,包括段秀实的死、姚令言的失踪。但王叔文不敢多打探宋若清和刘风的下落,他唯恐这一问,朝堂上下便知晓当初出卖皇孙的,是宋若昭的弟弟。
“王侍读真是菩萨心肠。”王叔文走后,阿眉幽幽道。
当初巨象救险后、王叔文对阿眉请求独自护送李淳的刹那犹疑,并未有损于他们之间的友情。同时,宋若清搬来和阿眉同住后,也觉得阿眉的戾气淡了些。这个胡女,仿佛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稍稍在自己局促而痛苦的人生中暂时歇歇。
她们住在县令裴敬手下的杨主簿宅中。主簿清贫,屋舍破旧。好在这杨主簿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丈,几个儿子从军在外,家中只一位勤勉和顺的老妻,正适合安置两位闺中女子。
宋若昭的目光从深蓝的夜空收回,投向阿眉。她看到阿眉斜靠在墙角,就着微弱的油灯摩挲一根银钗。
两位女子乱世相逢,经历了密集的险境,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但她二人仿佛不约而同地,虽则看得出彼此在思念心上之人,却既不探问也不诉说。
她们灵府多慧,知晓对方疆土的边界在何处。并且,即使她们的心上人,一在人间一在地府,她们的辗转难眠却是同样程度的煎熬,未知的担忧和深切的哀思,委实都如湿淋淋沉重的草垛般,压在她们胸口,哪里能安然地入睡。
二人在灯影中默然相对良久,阿眉先开口道:“宋家阿姊,倘若我为暗桩之事泄露,你便一口咬定,你和王侍读浑不知情。”
宋若昭心下感激,沉思片刻,轻声问道:“你在长安,杀的都是什么人?”
阿眉道:“我初到长安只十三四岁,正逢神策军李晟将军大破吐蕃与南诏的联军,赞普治下有个部落长老的儿子死于唐军一位中侯之手,吐蕃暗桩便在长安找到他,将其杀了。我当时,扮作游倡,将那人引到僻静之处。再后来,我的胆子慢慢大起来,与我搭伴的萨罕,便让我动手杀人,只是再未杀过一个唐人,都是回纥使者或大商人,很让鸿胪寺头疼了一阵。寻常时,我们主要是探知一些边关守将的更迭军情,让商队送回吐蕃。”
宋若昭“哦”了一声,轻声宽慰道:“若在你手中丧命的主要是回纥人,圣上就算知晓了你的身份,或许也不会太治罪于你。”
“为何?”
“你可听过陕州之辱?广德元年,今上还是雍王,奉先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以期彻底平定史朝义叛军。当时的回纥可汗因与先帝代宗约为兄弟,便要求今上以子侄身份向自己行跪拜之礼。今上以大唐储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身,如何能向回纥头领下跪,回纥人恼羞成怒,便将今上的几十名随从鞭打致死。今上曾受此辱,怎会对回纥人不心存恨意?你们既然杀的主要是回纥人,今上就算不明说,心下说不定颇觉得痛快解气。”
阿眉似听入了神,喃喃道:“我们吐蕃人只道,回纥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乱,又素来与唐人商贸频仍,今岁圣上更是将公主也要嫁去回纥,唐回之间应是盟誓坚定,于我吐蕃颇为不利。未曾想圣上竟和回纥有如此芥蒂。”
宋若昭议论这些,实是不想阿眉就此消沉、回吐蕃伏罪后一死了之,现下见她果然若有所思,便继续趁热打铁道:“世间之事原本就如迷雾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并无定数。我何尝不想自己变作天神,领有十万雄兵,所向披靡,将这纷乱局势一日之间收拾干净,大唐又复归盛世太平。但这是痴人说梦,我便也只能从心中最卑微的坚持开始,守在这危城,等我的那人平安到来。我既不能使刀,也不能挽弓,但倘若叛贼来攻,我等妇孺总还能做些援应守城将士的琐事,因此也要提起心气,不可落了意志去,可对?”
阿眉没有接话,但她浑身放松了些,缓缓躺下,定定地看着墙上二人的影子。她心道,你宋家娘子本就是唐人,又等待着你那皇甫将军凯旋,自然抱着这样的心志,可我阿眉呢,我既然是个没有归宿的游魂,这世道浮沉,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但她想到归宿二字,心中却莫名一动。她到底还是花季女郎,再深的切身之痛中,其实总还隐藏着一丝对将来的期许。这几日,与王叔文和宋若昭这两位朋友的相处,甚至那陌路相遇的韦将军对宋若昭的奇怪的眼神,都令她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人间。
自己还如此年少,是否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天国的母亲和蒙寻若见到自己这副模样,是否会哀伤?
她思来想去,终于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