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若昭在心中念道,觉得这少女闺名很有些散逸之气,且还取了字,的确不像田舍人家出身。
三人玉指翻飞,将这片白蒿悉数摘净。阿眉捡了几节断枝,用匕首削成签条,一一将那些无头小鼠的身体撑得如蝙蝠般,又打火烤去它们皮上又脏又黑的毛发,然后摸出一个盐包,将盐粒在鼠肉上抹匀。
薛涛看得目瞪口呆。若昭虽早已知道这胡女的本事,但见她逃亡之中竟然还藏了盐包,着实也是又惊叹又赞服。
宋若昭想分几只渍鼠给薛涛,阿眉阻止道:“做肉干须曝晒,若教舍邸之人窥了,万一夺去,她一个小娘子如何争得,还是放在我们的住处,阿涛你若遇饥馑,便来主簿家寻我们。我叫阿眉,这位是宋家娘子。”
薛涛面上不疑不愠,恭谨道:“多谢二位阿姊照拂。”心里却道,这二女看起来也并非奉天住户或周遭的乡人,且竟能宿于主簿家中,只怕是随着唐廷宗室一起来的女眷。
阿眉见她是个懂事惜言的,补充道:“战事怕一时半刻不能息止,你一人流落奉天着实不易,哪怕不是为了饿肚子的事,也可来找我们。”
恰在三人言语告别之际,奉天城西瓮城方向忽然传来响彻天际的喊杀声,听起来较之此前的攻守之战更为猛烈,其间还夹杂着阵阵战马的嘶鸣。阿眉少时在西蕃见惯了战事,宋若昭则因父亲的缘由很懂些两军战法,她们都屏息凝神,细细倾听。不久,厉声惨叫似乎离城门更近了,而城上,守卒的振奋欢呼和弓弩铮铮之声则交织在一起。
阿眉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西蕃人围猎的场景,不禁面有喜色,向若昭道:“阿姊可宽心,若我没猜错,想来皇甫将军和邠宁之师出动了精骑,大概与韦将军前后夹击杀伐叛军。”
若昭颔首。她们晌午出来,远远地看到内城附近陇州兵集结,并有防止攻城的刀车、油罐待命。但直到午时,城牒边缘都不见火光燃起,想是叛军并无机会撞城、登城。
然而阿眉忽地想起前日担忧之事,此刻终于道出:“不过我见奉天城外有座佛寺,颇为堂皇,内中必有高柱大木,只怕或为叛军所用,造出云车。”
云车是比云梯更为复杂的攻城武备,下有巨轮,上可容人。云车前端还有鹅颈一样的木梯,能折能伸,伸出架在雉堞之上,攻城者便可迅速登城。
一旁的薛涛顾自整饬着白蒿,心里却记下了阿眉的话。
宋若昭与阿眉满载而归的途中,只听西边城门方向号角齐鸣、钲音环响,又有鸿翎军使飞驰而出,一路喊着“捷讯,敌溃”,往奉天城中德宗的临时驻跸之处奔去。
阿眉扭头瞧着若昭,见她恨不能转头就往城门去打探消息似的模样,便笑道:“城下总是混乱不堪,阿姊不如去行在门口守着,初战告捷,邠师应有大将入城,和韦将军一同前往天子驾前奏对。”
阿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宋阿姊你若得月老垂顾,只怕今日便能见到你的皇甫将军。
若昭莞尔,这回不复羞赧,只坦然道:“我去寻他。”她转身便走,若不是阿眉提醒,甚至都忘了将手里的白蒿布兜交给她。
奉天县邸前,此时已挤了十几位公卿吏员。虽然陆续自长安逃出时行色匆忙,眼下身无官服、手无笏板,但作为注重仪节的京官,他们行止端严、面色肃穆,在这将近黄昏时分的局促小城中,倒像是在大明宫宣政殿前准备早朝似的。卢杞、崔宁、陆贽等,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官场宿将,听得城上欢呼声起,震彻天际,他们不像城中庶民那样松了口气,反而将心提了起来,作好圣上召集听议的准备。果然,日头将将有些歪斜之时,德宗派人来宣,诸卿速速往见御驾。
众人噤声等待不久,内侍霍仙鸣走了出来,笑容可掬道:“朔风冷冽,陛下请诸位先进屋候着,韦将军与韩将军刻下就应到了。”
霍内侍嗓音尖细,宋若昭又立在不远处的榆树后,听得分明。她心中一颤,怎地只有“韩”将军。圣上不会不知道皇甫珩也在城外,他虽非邠宁将领,但自长安叛军中来,对兵变后长安的情形知晓甚多,纵然圣上厌恶泾师,也总应将皇甫珩一起宣进城来吧。再一思忖,她不禁惶惑起来,会不会皇甫珩已在阵中遇险。
她感到自己的心性似乎从未这样急躁过,只恨不是天子身边的近侍,无法知晓最为迅捷的消息。她现在理解了年少时曾见到邻舍妇人每每期盼军中归人的心情,只要那人一刻不出现,便会有各种念头次第闪现,真真把女子们折磨得坐立不安。
她努力对自己道,稍安勿躁,不过守在此处便是,须臾即见分晓。若真的见不到他,只能寻个时机、厚着脸皮再去问那韦将军。
想到韦皋,宋若昭倒因分心而略略平静了些。她觉得韦皋是个独特的人,明明长了一对深凹的鹰眼,目光却并不凶狠,明明是个戎马武将,却写得那样细婉的情诗。他说那首诗是悼念亡妻,如今算来已过去三四年,不知他是否已续上妻室。
宋若昭素来对情事颇为苛严,在遇到皇甫珩之前从未有男子这样令她动心。而情起之后,除却经历泾师兵变,她还见识了王叔文与阿眉痛失爱侣的不幸,并且因偶遇韦皋而揭开了数年前长安客栈那首情诗的谜底。
凡此种种,更让她喟叹,世间有情人,能成眷属者殊为不易。造化常常弄人,女子就更不能因惫懒或羞怯而与一见钟情的男子错过。若昭看似斯文柔弱,性子很有些坚硬,一旦认定之事便不再犹豫。
她下了决心,再见到皇甫珩时,定要,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向他说个分明。
就在她思来想去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奉天县邸前的阍吏高唱道:“陇州营田判官、陇州节度使留后韦将军到,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到。”
四五劲骑飞驰而来,座上诸将盔帽齐整、铠甲森森。收缰下马时,身上重甲哗啦啦地响,几人的身姿却极为轻盈矫健,端的是英气飒爽的赳赳武人。
晴日虽西,光芒仍亮堂堂的,那几人被笼罩在一片金晖中,若昭几乎分辨不出他们的身形,更别提看清那兜鍪掩护的面容。他们将马缰与马槊交给前来迎接的阍吏,若昭隐约觉得其中一人行路的姿态似乎是皇甫珩。她不由从榆树后走出来,虽不敢直呼姓名,却想近前看清晰些。
宋若昭急切地在奉天县邸前探望时,城西的主城门附近,一个服色简陋的少女隐没在馆舍土墙的阴影里。
她正是薛涛。她要见韦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