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看向身旁的石崇义。
石崇义省得,忙向韦皋作揖,道:“禀大将军,吾党项人在泾原时,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铁骑劫掠侵扰,有时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这几日末将察看了这奉天内外的土质,与泾州相似,若将军需要掘土筑隧,吾等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韦皋细细琢磨他们的话,觉得颇有启发。他在陇州,虽也经历了几次防秋的硬仗,但边鄙之地,来犯的敌军又是吐蕃人,甚少懂得攻城。因此韦皋对于守城,想到的也只有城上放箭浇油、城下刀车堵门。浑碱到来后,出于对前辈将领的敬重之仪,韦皋第一时间请浑公巡防,听起来这位出身铁勒部的名将也是擅长骑兵布阵,并未对奉天城防提出加强之处。
韦皋当下向宋若昭道谢,并邀石崇义随自己回营细细商议。
若昭告辞回身之际,韦皋温言道:“方才我送皇甫将军出城东行,彦明托我照看夫人,在他凯旋之前,夫人若有难处,请知会我。”
若昭嘴角一抿,笑意上涌。有一瞬间,她在犹豫是否告诉韦皋,那段关于“长江岂无鱼书至”的旧事,但想到目下这局势似乎令人全无谈诗论辞的心情,终究作罢。
韦皋猜不到若昭所想,但她的笑容明显与客套的答谢不一样,明显是信任无隙的,这令韦皋觉得心头一暖。
皇甫珩走后,宋若昭从奉天官驿搬回了刘主簿家中,毕竟寄住在有女眷的家庭,更为方便些,离那恶梦般的延光公主的邸舍也远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唐安公主身体康复,阿眉也回到了刘宅。被困危城的日子,若昭需要有人作伴。
阿眉与若昭谈起韦驸马与唐安的鹣鲽情深。她在长安胡肆的岁月,看到的多是对女子浑无半分敬重之意的男子,她实在对唐人男子无甚好感。直到此番她真实地旁观了驸马与公主的日常,看到那风度翩翩的高门公子,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紧张、体贴、挚爱,并且这并非全由于唐安尊贵的身份,因为唐安也对驸马报以同样的刻骨依赖。
若昭能感到,阿眉的言语间透露出向往。她也许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在说起这些时,语气中又柔软又明媚的味道,好像春和景明之日,长安东郊曲江池畔,绿柳才黄半未匀,轻巧的微风拂过。
但若昭不敢予以直接的建议。阿眉的强硬的自尊,不论她是否公开自己赞普之女的身份,都明摆在那里。
她只能小心地试探:“阿眉,你可觉得,王侍读和韦驸马,瞧着竟有几分像?”
阿眉一怔,笑道:“倒真是。”
“你看,我们唐人男子,模样好、性子也好的,并不难寻,王侍读就不错,一向对你那般照拂。”
阿眉何等聪明,听出弦外之音:“我不喜文士,只爱武将。”
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补充道:“便是武将,也无人能及我的寻郎,他既已不在,我就算一时断了寻死的念头,也不会去随旁人。”
若昭不敢再接腔,兀自低头,抚摸着皇甫珩所赠匕首的刀鞘。
阿眉见若昭这般,口气和缓下来:“我也知阿姊盼我早日另有情归之所。但世间男女,若能如阿姊和皇甫将军那般一见钟情、顺遂结缘,固然顶好,若无这等天赐福分,便也绝不可将就。像我这般识得相思百味苦的人,怕是更难再遇佳缘了。”
若昭颔首。自己从前在潞州时的坚持,何尝不是阿眉所言。
须臾,阿眉岔开话题,道:“皇甫将军此番东行,去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处,是圣上急求援军吧?”
“正是。”
“其实援军不只东边有,也不是只能求唐人。”
若昭不解,怔忡地看着阿眉。
阿眉起身,透过窗棂望向高远的碧空。
“阿姊不是同我说过,当年安史之乱,大唐就向回纥借过兵。如今平这朱泚叛乱,大唐怎地不能向我们吐蕃借兵呢?”
若昭瞪大了眼睛。
阿眉回身浅笑:“阿姊所说当年陕州之辱的故事,加之我直陈身份后、圣上的宽宥,这些时日我便在想,非我族类又如何,未必不能同心,同为唐人又如何,那朱泚也是唐人,还不是照样将十王宅的李唐宗室杀了个干净?”
若昭无从反驳,也觉得不应表现出反驳的意图。眼前这女子,是胡女阿眉,也是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她宋若昭能说什么呢,难道义正词严地说“吐蕃觊觎安西四镇、阻隔我大唐与西域、年年犯我陇右夏绥邠宁泾原,我大唐怎可向吐蕃借兵”?
这是第一次,若昭意识到了自己与阿眉之间,其实是有一些微妙的立场隔阂的。
但阿眉越说越兴奋:“阿姊,若你夫君铩羽而归,不如我去和圣上奏禀,让他随我去逻些城,讨上一万铁骑,杀去长安捉了那朱泚献给圣上?”
“为何是我夫君去借兵?”
“他不是泾师之人吗,若能将功补过,阿姊也不必担惊受怕。”
“吐蕃铁骑进了长安还肯出来?”
阿眉大笑:“阿姊,我们吐蕃人最是实在,若大唐多给些河西陇右的土地,再赏赐些财帛给他们,长安有何留恋之处?”
若昭心头一凛。她往日只道阿眉经历可怜又心气孤高,不曾想她的头脑盘算起两国交易来,竟是无师自通般隐隐透着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