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休瞅个时机,悄声向宋若清道:“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若清直言:“府尹言及天下姓朱,就不怕反而触怒了李节度?”
源休道:“正是此节。本府与这李怀光打过数次交道,他急躁好斗,尤其看重本镇利益,怎地方才并无半点对新帝的质疑,也不问问若帮着陛下讨伐李唐,自己能分多少土地钱粮。”
沉吟片刻,又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方才帐中,另有其人。”
宋若清闻言,顿感身上寒毛倒竖。但他经过了这些时日惊心动魄的变故,自然已非浑不经事的少年举子,努力保持着平静的面容。
源休讪讪一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吾等前来,本就难以计较安危,且先安置一夜再说。若李怀光要翻脸,何必还对你我如此款待有加。”
宋若清称是,但分明觉得源休的声调中有故作镇定的意味。
夜气侵人,宋若清在客帐中辗转反侧,不敢入眠。源休与他轻骑简从,只带了两三名家奴,此刻皆在源休帐内守卫。宋若清支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但除了巡夜军士隐约的交谈声,一切并无异兆。
如此到了三更,宋若清实在支撑不住,昏沉睡去。
他梦到了宋若昭,姐姐仍是一脸柔静,口气却是愠怒地,质问他:“怎地如此糊涂。”然后是父亲宋庭芬失望的面容:“清儿,你若实在不愿赴试春闱,回泽潞便是,何至于做出此等大逆不道、谋害皇嗣的罪事!”
忽而父亲与姐姐都不见了,宋若清又来到了大明宫白华殿。手持象牙笏板的段秀实转过身,那笏板上都是鲜血。段秀实道:“老夫杀不得朱泚,便先结果了你这贡举生徒中的败类。”说着便将笏板重重地砸过来。宋若清想躲,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制住双腿,动弹不得,眼看笏板要撞上额头,周轶扶住了段秀实的手。“段帅,请将此附逆交由下官来处置。”
淡绿袍衫的周轶,白面长须,瞧着如国子监的师生一般斯文儒雅,却蓦地双眸变得通红,滴出血来。他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逼人,直取宋若清的颈项。
宋若清觉得眼前一片红光,继而是浓酽如沉入深渊般的无尽黑暗。他努力辨别疼痛,想象中利刃割破肌肤、深入血肉的剧烈痛苦似乎并未出现。他很困惑,努力想喊,想问,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骇又急中,宋若清终于惊醒。
微弱的晨曦映入帐内,他立刻意识到了比梦境更可怕的事实——自己的嘴确实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双手也被缚住。
一个朔方军卒摁住他的肩头,面无表情,手上却如有千钧之力,令宋若清动弹不得。
帐外已是喧哗骤起,清脆的兵刃碰撞之声,伴随着源休与仆从的怒喝。交锋离得那样近,宋若清能清晰地听到刚刀“噗”地刺入人的身体。
又一名朔方军卒“哗”地掀开客帐,喝道:“带出来。”
宋若清被推出帐外,见到源休已受缚。他二人绕过舍命护主而亡的源家仆从的尸体,被推搡着往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走。
号角声响彻清晨的平原,万余朔方军列阵齐整,各营将校则聚集于李怀光帐前。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身披重甲,站上涂了马血的高台。
“诸位朔方将士,上天无情,祸乱频生,叛臣贼子伺机占领西京,圣上西幸奉天,王公宗室蒙难。在场的每一位朔方儿郎,谁的祖上没有受过大唐的福泽,谁的父辈没有领过大唐的军饷?当年郭国公率领吾等披肝沥胆扫除安史叛贼,犹在眼前,如今我李怀光又怎能附逆二朱、为天下仁人义士所不齿,令朔方军蒙尘!”
李怀光举起手中长剑,指向台下发髻凌乱、脸有血污的源休,继续朗声道:“此人为原京兆少尹源休,里通贼泚,游说本帅与伪帝同流合污。源少尹当初曾为我朔方将士输送劳军牛酒,源少尹那一日辛劳,本帅已还他一夜安稳,今日,本帅便要拿他祭旗,与诸营将士盟誓,顺天行事,扫除顽凶!”
“顺天行事,扫除顽凶!”万余将士齐声高呼,响彻山谷。
“将贼泚逆使枭首!”李怀光对手下的牙将下令。
“李怀光!我源休不惧一死,但死前也要提醒你一句,你是胡人,你的李姓不值钱,你这样为李唐卖命,李唐不过当你是条狗。唔,就算同样做狗,你也比不上那神策军的李晟得宠。哈哈哈,哈哈哈哈……”
源休全然没有了斯文高官的仪表,疯狂而阴惨地笑着。
牙将的钢刀举起时,源休还在兀自谩骂:“李怀光,我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李怀光……”
利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插入源休的胸膛,鲜血喷涌,甚至在冰冷的清晨带出一股明显的热气。源休倒地,已骂不出声,本能的呼痛呻吟。牙将又上前补了两刀。
朝阳照耀的黄土上,源休穿着紫袍的躯体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另有军士过来,割下了源休的首级。
牙将又走到宋若清面前,轻蔑地看了一眼宋若清脚下的土地,那里已是濡湿一片。
宋若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极致恐惧的颤抖中,当尖锐的刺痛从心口瞬间弥漫全身时,眼前出现了国子监的高门。
朔方将士又振臂高呼起来。人声喧嚣中,李怀光宣布了拔师西撤、与神策军合攻长安的军令。
他走下高台,对阴影中的一人道:
“姚节度,此番但愿圣上莫再疑我朔方军。”
姚令言抬起头来,向李怀光拱手:“姚某运途多舛,蒙李节度容留,感激不尽。兵变后长安情形,姚某也察得几分,愿助李节度拔得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