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泚言罢,面有得色,又唤来内侍,耳语几句。内侍离殿,不多时端来两杯酒,奉到严、李二人面前。
两位诗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结局不善,此时更无犹豫,举杯一饮而尽。
殿中安静,只有几处燃烧着西凉瑞炭取暖的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半炷香功夫,严巨川和李冶仍安然无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转为警惕的诧异。
假寐不语的朱泚,终于睁开眼睛,嘲讽的笑意褪去了,口吻无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们的旧主李适那般心肠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气象,无人因言获罪。朕也是如此。你们退下罢。”
因又向李冶补充道:“如今淮南陈少游阻塞漕运、耀威江北,往扬州的水路已绝。炼师既然自韩使君(韩滉)处来京,还请在客邸安置一阵,待水路通了,朕自会命人送炼师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还礼。但她内心深处还是莫名升腾起一丝惆怅。丧乱迭起,世事无常,往下的日子,何时能回到江南、再拜韩太冲,都是未知的迷茫。
严、李二人走后,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对董秦道:“去宣政殿。”
今夜,朱泚将自己亲信的内阁成员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说服李怀光的源休缺席,张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几位自节度幽州时便跟随朱泚的牙将,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还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坚。
法坚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韦皋派韦平火烧玉明寺后,法坚带着亲随弟子,回到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
西明寺始建于高宗显庆元年,与慈恩寺、青龙寺等皆为长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师曾在寺中建立译场,率领僧众将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经译成唐语。而多年前,居住于西明寺中的法坚也曾跟随师兄在一灯如豆的夤夜翻译佛经。
来到长安的第二天,法坚便往大明宫求见朱泚,声称自己出身于灯楼世家,对于木构车械颇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构造,可造出攻城木车,协助新帝的军队拿下奉天城。
朱泚闻言,大喜过望,又问如何取材。法坚道:“陛下,贫僧出家的西明寺,楼台庄严,高可入云,立柱与梁柱皆堪一用。”
西明寺的僧众没有想到,刚刚失去玉明寺的法坚,转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师兄法能的修行远在法坚之上,并未暴怒,只痛心地问道:“你本是释家弟子,怎地变作悍将模样。”
法坚冷漠道:“李唐天子,毁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战乱频仍才是大无道。若无明君取而代之,不独京畿,不独中原,整个天下怕都要堕入阿鼻地狱,区区西明寺又怎还会是一片净地?我如今,便要用这当年唐室敕造的台阁栋梁,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
师兄摇摇头,叹道:“尘世如迷,苦海方阔。玉明寺的劫数,本也是修行之人总会遇到的磨砺心性之难。师弟于此一劫中参不破,陷入执念,实在可惜。”
法坚不再理会师兄,如入魔道般,带着朱泚令王翃征来的民夫工匠,夜以继日地用西明寺的各式梁柱木材打造攻城车具。
这日晌午,法坚遣弟子报知朱泚,一应械具,均准备齐全。朱泚顿时兴致如焰,亲自前往西明寺察看。
但见昔日香火鼎盛的佛家胜苑中,齐列着木幔、轒轀、云梯等攻城用具,更有数架撞车,一看就是以寺中大梁的巨木为撞木,十分威风。
朱泚正要下令“赏”,法坚却谦和地低语道:“请陛下随贫僧往东视之。”
西明寺大殿东侧,又有宽九间、深六间的一座偏殿,此时为宽大的长方帷幄所遮蔽,门口有民夫把守。
法坚示意民夫将帷幄掀开,引朱泚往里细瞧。
殿中灯火通明,零星的敲打声中,但见一具直达殿中藻井处的巨型战车,如山峰耸峙。车内木梯环绕,将十丈高的战车分为四五层,每层可容纳百余人外,还可在车头开窗处安置弩机发射箭矢。车顶另置折叠木梯,以轮轴收叠。
法坚道:“陛下请看,此车有双排巨轮,可由人力推行。车外钉上牛皮毡,可防城上弩箭与兽油。车内宽敞,可储备水桶,若遇火石攻击,则由士卒浇水灭火。如此前行,一旦靠近奉天瓮城,便可伸出云梯,如桥渡人。贫僧久居奉天城外,识得城墙高度,因此将这巨车造得比城墙略高,数百前锋将士登城,远比从地面架设云梯要容易。”
朱泚叹为观止,连连点头。他前半生叱咤幽州也好,防秋陇右也好,都经历过刀光剑影的两军阵仗,深深明白,在沙场上,于气势上震慑对方极为重要。虽则听闻奉天城内外已有多支勤王军队,然而大唐宗室毕竟是仓惶播迁,真龙天子一夕之间如丧家之犬,若陡然又见到这攻城的擎天巨车,恐怕士气要一泻千里。
新帝越想越心气激荡,竟不顾礼仪忌讳,请法坚坐上自己的御车,一同回到大明宫商议。
宣政殿内,李日月等悍将听罢法坚细述云车的用法,亦是血脉贲张之态,个个摩拳擦掌,仿佛攻下奉天城已如探囊取物。
其中,张光晟便是当年诛杀突董等回纥贵族的唐廷大将,后因不受德宗重用而对唐廷怀有怨忿。泾师兵变后,张光晟便接受了朱泚的招募。他既然另拥新君,很想建功立业一番,自然主动请战。
朱泚赞道:“源府尹东进连络李怀光,张相公西行直捣奉天城,朕果然没有看错,当年在回纥人的狼窝子里拼过性命的人,不愧血勇充沛。”
忽地微微一笑,向静默一旁的王翃道:“王仆射,朕封你为大元帅,张卿为副元帅,你二人率我五千幽州精锐,带着这云车神具,火速拔师奉天,如何?说来朕与你,并那姚俊,也是一同起事,如今姚濬畏葸不前,朕可就指望你再立奇功了。”
王翃心中冷笑,暗想,你还不是怕若是御驾亲征,我王翃在长安不老实么。但面上又恭顺又恳切道:“陛下对臣委以如此重任,臣必与诸将戮力同心,将昏主李适擒来陛下御前。”
朱泚合上双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他今岁不过才四十有三,正是盛年,靠着自己的谋划竟真的登上人极之位。那种四海主宰的权力欲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炽热地包裹着他。越是如此,他越急于巩固这个局面,莫叫这令人如痴如癫的狂喜只如昙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