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努力让自己忽然急促的气息缓缓平和下来。
原配张氏过身后,他始终未续继室,一则碍于岳父张延赏仍遥遥提携助力于他,二则由于外放之地陇州不像京兆那样有高门望族可以联姻。在陇州营田时,韦皋府中也有侍妾,但他一直将心思花在自己的前程上,对妇人的情欲较之寻常军汉要克制许多。
正因如此,韦皋为自己方才对于薛涛的异动之心深感懊恼。他清清嗓子,语调沉下来,淡淡向薛涛道:“你回膳棚去罢,不必在此侍立。”
薛涛俯身行礼,抬起头时略略迟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曾说,派人往剑南西川求运粮饷时,代为打听妾的父亲出使南诏的情形,妾斗胆一问,不知,不知可有消息。”
韦皋心中噔地一声。往西南求援的韦平原本已传话来,薛涛的父亲薛勋因染瘴痢之疾,死在了出使南诏的路上。韦皋这些时日来,偶尔也斟酌如何开口,但军务一忙,他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
迎着那拘谨又热切的眼神,韦皋微觉心酸,不忍心告诉这女娃,如今她已成了孤儿。
“唔,薛使已到了南诏境内,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倒不是化外蛮王,他朝中的清平官又是唐人,薛使当能平安返川。”
薛涛一对伶俐的眸子如猫般转了转,不敢再多问,正要转身离去,韦皋却似想起一事,又和颜悦色道:“论来,本将与你父亲都是京兆籍贯,某在长安城内也有些故交,若他们的子弟中有人才出色者,某可向你父亲荐为东床。”
薛涛一怔,先是怕自己会错意,再品咂片刻,确定了韦皋在说什么,不由在羞涩之外生起一丝失望。
她毕竟也到了及笄之年,春思见长,这些时日的心绪,她自己清楚得很。虽然城中兵荒马乱,她每次为韦皋送完膳食出来,却总觉得晴空明朗、天地澄澈似的,还会偶尔在人深人静时回味韦皋低头对她说“真是好诗”的那刻。
眼下听韦皋端起长辈姿态,说着姻缘之事,薛涛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痴儿,竟傻到对这位门第高达的镇边大将动了别样心思。
薛涛暗暗咬牙,几分倔强冒上来,不咸不淡地致礼道:“妾多谢将军。”
她到底年幼,一张小脸藏不住地挂上了薄霜。
薛涛走后,韦皋将那姑且能果腹的膳食吃了,只觉又烦恼又困倦,正支着额头想要打盹,牙将忽然慌忙闯入。
“禀将军,吾师在城外的探侯来报,灵、盐二州来勤王的联军,遭遇姚濬的伏兵,正激战中。梁山南坡屯扎的韩游环将军,也赶去援应。”
韦皋登时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披上战甲,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大帐,往奉天城阙上奔去。
奉天城的主门在西边,登临城上,便能眺望西北梁山周遭情形。但见韩游环的朔方精骑,如一股黑色的泥流,自大营鱼贯而出,直往北边而去。
而群山之后的漠谷方向,火焰已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的喊杀与马的嘶鸣。
韦皋眉头紧锁,转身刚要询问报信之人何在,只见金吾大将军浑瑊也上得城来,面色也是同样凝重,对韦皋开门见山道:“灵武留后杜希全、盐州刺史戴休颜二人所部,在漠谷遇袭。圣上心忧,命我登城察看,并与韦将军商议加强城防之事。”
韦皋诧异,心道,我的游奕才来报信,圣上那边怎就知晓了?
他一脸疑惑向浑瑊道:“二师自西北而来,且梁山南麓有韩游环把守,两位将军本应走梁山,怎地舍近求远,取道北面的漠谷?”
浑瑊盯着他,低声道:“说来还是与你韦城武烧了玉明寺有几分干系。日前唐安公主忽然重疾,圣上疑心是焚寺之举惹恼了乾陵的二圣。都说高宗皇帝与武后最是尊佛,乾陵又在梁山……所以,此番圣上急令杜留后和戴刺史改道漠谷。结果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得那姚濬前往伏击。”
韦皋万没料到,德宗竟作了如此联想。怪道这几日圣驾不见宣召议事,普王李谊又插手了奉天城防,想来天子对他韦皋已存了芥蒂。可他种种举措,哪一桩不是为了守城护驾?他问心无愧。
浑瑊仿佛看出了韦皋的心思,叹口气道:“老夫素来自认耿直公允,也觉得此事怪不得韦将军。只是漠谷狭窄,两边又山势高峻,据报姚濬的伏兵在山顶安置了重机大弩,又杂以火石,就算韩将军的邠师此刻赶去驰援,灵、盐二师恐怕也凶多吉少。”
“浑公,圣上也是刚知此事?”
“对呐,今日老夫正在御前,普王忽然赶来,说自己安置在漠谷的党项游奕急报险情,杜留后他们遭了难。陛下龙颜骤变,急急地就将老夫撵来你这正门之上看个分明。”
韦皋心中更是一阵阴云。如此大事,自己作为城防主将,竟然落在了一个城内王爷的后头。想来是泾州党项兵来投皇甫珩时,颇有实战经验的皇甫珩在奉天四周布了游奕,不料教接手的普王得了个大便宜。
正说话间,却见城内大道上烟尘骤起,一小队人马直往城门而来。到得城下,一员武将高声叫着开门,原来是德宗身边的御史中丞高重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