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慑于天颜之威,虽已随着德宗的怒叱伏在地上,胸中却甚是冤屈愤懑。他的上半身剧烈地起伏,一把花白胡子颤个不停。
与此同时,陆贽的内心也是巨澜翻滚。韦执谊带来的这匪夷所思的指控,他前夜便已知晓。但是,尽管他迅速地通过王叔文知会太子,那也更多地是出于一份提醒,希望太子再通过萧妃警示岳母延光公主,这几日莫与向来熟稔的崔仆射有所应酬,以免上意厌憎东宫不识分寸。
直到踏进行宫议事堂,看到重量级的朝臣站了一屋子,看到天子聆听韦执谊陈述时的表情。陆贽才意识到,崔宁,今日或许凶多吉少。
作为常年伴驾之人,他太熟悉帝君眼神中隐藏的意思。那种有备而来的目光,绝非佯作嗔怒、小骂大恕。那目光是早有打算且坚定不移的,仿佛随时可以接上任何一位臣子的言辞,来将局面的走向把握在九五至尊自己手中。
同时,那目光又有一丝陆贽从未见过的狡黠之气,照理,堂堂天子,因着出身的烙印,又执掌着如此万邦来朝的大唐帝国,是不应有此市侩得意之气的。
但陆贽不愿就这样放弃崔宁这样堪为大唐所用的臣僚。他上前一步,缓缓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崔仆射方才所言,虽气度上狭隘了些,但几番诘问也不无道理。”
“有什么道理?”卢杞针锋相对道,“陆学士,本相初入奉天,便奏禀陛下,要提防崔宁首鼠两端、暗通叛军。你道为何此事今日才掀了出来?乃是因为如今多方人证终于在御前到齐。”
卢杞说着,又坦坦荡荡地走到崔宁跟前,字字如刀:“崔仆射,十月初四日,我与赵侍郎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因乃越墙而出,马匹落于城内,只得急步西走。不料在蒿草隐蔽下,见到崔仆射你正与自称贼泚的属下交谈。你向那人讨要贼泚手书之诺,方肯继续与之媾和,然而那人却拿不出来。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再后来,我们三人便在尚未被叛军占领的驿站相遇,领了马匹,驰往奉天。一路上你竟毫无异色,不由本相不叹服你的阴险狡诈。”
不待崔宁跳起来,陆贽已抢先道:“陛下,一封凭空冒出的信,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半路竖子,韦拾遗和卢门郎如此检举,未免叫这桩大案无法公断。”
“怎会无法公断。陛下,请听韦节度进言。”始终冷眼看着群臣争论的韦执谊,忽然开口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韦皋身上。这位因奉天保卫战,从陇州行营留后一跃成为节度使的中年将领,本来站在离御座最远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得清,当韦执谊提到他时,他脸部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是韦皋事先已知道的一幕,只是大幕是否最后拉开,得由他自己决定。
韦皋以寻常的步伐走到众臣中央,口吻却分外沉重:“启奏陛下,当日,臣在斩杀牛云光与苏玉前,那苏玉,供出自己来凤翔镇之前、曾与崔仆射在西京城外见过面。”
德宗喝问:“那你为何不早日告诉朕!”
“臣以为是贼泚的家奴濒死之际,使出的离间计,故未禀报陛下、周知朝臣。臣死罪!臣也是直到昨日被卢门郎问起,才想到,卢门郎所见之人,应当便是那苏玉。”
“韦皋!你这个无耻之徒!你血口喷人!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近日老夫还豁出性命冲杀叛军敌阵,让你这个守城的田舍汉不至于和奉天城一块陷于叛军之手。你,你怎地如此忘恩负义!”
崔宁听到现在,如果说对韦执谊和卢杞的诬告还能明白,毕竟自己和这俩人有宿怨,但对韦皋的突然加入,实在没有料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个张延赏的女婿,自己和继任张延赏之间本无任何瓜葛,不可能在言行上令韦皋不悦。
“陛下,韦城武他疯了。他定是,定是因前日,臣戏弄了他那个宠婢,才联合了韦拾遗和卢门郎构陷于臣。”崔宁结结巴巴地说。
韦皋正色道:“崔仆射,再次敬告,我韦皋帐下负责膳食洒扫的薛氏,乃大唐命官薛郧的家眷,不是什么宠妾。仆射向来不自重,怪道也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关涉清君侧之事,在下怎会因仆射所误会的争风吃醋而胡编乱造。”
德宗的脸上,现出无比失望的表情。“崔仆射,看来你染指同袍女眷的癖好,到了这把年岁,也没改去几分。真正叫朕颜面扫地,我央央大唐,怎地出了你这般不忠不义、失德失信之臣。”
崔宁听到“染指同袍女眷”几个字,蓦地面露惊惧。他下意识地看向韦执谊,韦执谊也死死地盯着他。
像,太像了,果然是韦凝砚的亲弟弟,这般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的愤怒和倔强。
是韦氏夫妇向老夫讨债来了吗?崔宁颓然地想。
韦执谊则敏锐地感觉到崔宁的斗志在丧失。
他结束了自己对崔宁的充满仇恨的注视,面向圣驾,朗声道:“陛下英明,如此看来,京中忿于贼泚贼翃逆行者甚众,故才有投信之事。想来当初贼泚嘱王翃与崔仆射联络,王翃为怕笔迹败露,由其妻所写,后又怕落为凭证,并未发出。兵变次日的城外,贼泚一党再次不肯落凭据在崔仆射手中,便彻底激怒了仆射,尔等因此分道扬镳。故而仆射转为笼络朔方军李怀光,且发了狠要断叛军攻城之捷。卢门郎、韦节度与微臣,如今能聚于奉天,静下心来对证,自然不能不将如此大事报于陛下裁断。”
韦执谊刚结束侃侃而谈,内侍霍仙鸣便来通报,皇甫珩求见。
皇甫珩进到议事厅时,见到崔宁已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一双总是瞪得溜圆的牛眼珠子,目光涣散。
他顿感心酸,忘了臂膀之伤,竟想上去扶起老仆射。又惧于帝威,只得作罢。
他也是进得殿内,才陡然惊觉,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时间得知崔宁危急的消息呢?那不等于将陆贽和太子都卖了?
幸好太子李诵主动走到群臣之前,面色凝重地向德宗道:“陛下,是臣遣人告知皇甫将军,盖因涉及王翃,此舅甥俩虽一忠一逆,但儿臣想,或许皇甫将军能认认韦翰林手中之信的笔迹。”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德宗道:“太子仁厚,朕甚欣慰。君待臣,应如父待子,苛责磨砺皆为正道,唯独不可冤之。”
德宗转向陆贽:“敬舆,你将崔仆射扶起来,带他和皇甫将军入内室,去看看韦拾遗所呈上的那封信。朕也去看看。太子、李相、卢门郎、韦节度在此候着。”
“遵旨。”众人齐声道。
崔宁仿佛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而皇甫珩看向他的起誓般的目光,也加剧了他这种最后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