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过两日,自己的心头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这个感觉过于梦幻,卢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时间,身处御座之下,细细品味。
如今人已经死了,卢杞开始饶有兴致地感慨起来。崔宁啊崔宁,我卢子良和你,都不是进士出身,本来,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颜真卿陆贽这些老少迂腐们,将圣上哄得团团转,日子该过得多么惬意。而你,始终站在藩镇一边,反对圣上削藩,反对我和赵赞为筹军费、废除杨炎税制的做法,难怪圣上一直对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怀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别,偏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让陛下抬举李怀光而压制神策军。
你真以为你跑了趟马、冲了次阵,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杀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样国运不济,能卖力气的武将难道就你一人?
卢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满青色的丑脸甚至泛出一阵红晕。
皇甫珩从头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发生过怎样的君臣对话,但他看到卢杞的模样,强忍住内心的怒火,走到韦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构陷?”
“皇甫中丞,慎言!”陆贽严厉而无奈地制止他。
韦皋却不躲避皇甫珩的质问,索性也直直地盯着他:“贤弟以为,构陷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得逞的吗?”
“什么意思?”
韦皋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忍,烦乱,无奈,疲倦。
“贤弟对韦拾遗所献之信可有一观?”
皇甫珩摇头:“我也不知为何,崔仆射将那信纸吞了下去。”
韦皋闻言,暗暗感慨,崔宁看来确是对皇甫珩颇为喜爱,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内都知道的设局构陷的信未写一字时,不愿再让皇甫珩处于面对此信无所适从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终都没有机会去辨认那封信,崔宁之死便与他无关,也免了德宗处置皇甫珩供词的麻烦。
直到此时,韦皋才意识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丝愧疚。他昨夜受诏,被叫道御前,接到天子分配给他的角色时,并没有几分震惊。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藩镇,他经历了太多人斗人的场面,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好追问的。何况崔宁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后趾高气昂为李怀光讨要说法的作派,简直愚蠢。
但崔宁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举动,让韦皋觉得,这老武夫还是有些英雄气的。
“城武,本相告辞。今日诸位臣僚同仇敌忾,力清君侧,真乃快事。待收复长安,吾必设家宴,款待贤弟。”卢杞的一张表情丰富的丑脸,忽然出现在韦皋眼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卢杞直接以表字称呼韦皋,带着一种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生硬亲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个傻子,他耳闻卢杞弦外有音的措辞,眼见韦皋微微复杂的表情,望向韦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肃。
霍仙鸣捧着皇甫珩的风袍走过来,仍是一脸殷勤周到,实为驱客。但当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惊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迹?”
原来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扑到德宗龙袍之下以手撑地,苦苦求情,肩头伤口绽开,也未顾得。此时经霍仙鸣一说,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彦明,我送你去城下,令军中医官再为你敷药。”韦皋道。
“不必了,我这点皮肉伤,比之受同袍构陷之痛,实也算不得什么。”
言罢,皇甫珩并不再多看韦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只回身向陆贽俯身致礼后,捂着胳膊,匆匆离去。
如此大变一场,已到戌时。夜色笼罩着整个奉天城,除了西大门方向营火点点、隐约传来人马喧嚣之音外,行宫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静谧暗夜里。
皇甫珩抬头,空中一轮明月,虽不甚圆,却在冬季清冷的苍穹中显得清辉耀眼。
他愣愣地盯着明月,脑海中浮现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泾原随着义父姚令言巡防时,在长安叩开宋宅木门时,与崔宁从李怀光处疾驰回来报信时。当然,也有与韦皋初次相见与奉天瓮城之上、共商御敌之策时。
这些场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温情,也是最干净的。它又是那样沉默,它高悬空中,阅尽人间多少悲欢事,亘古以来也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苍茫大地。
“皇甫将军。”墙角阴影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
是阿眉。
“你怎地还在此处?”皇甫珩似醒了过来,有些歉疚地问。
“请将军上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阿眉简短而平静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洁的面庞和深邃的眼睛上。他发现,她在泾师兵变后,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厉倔强的,然而此刻,那眼眸里却分明露出了悲悯的光芒。
阿眉见皇甫珩呆呆的,叹口气道:“方才太子殿下出来,也提了一句圣上的口谕,还嘱我务必送将军你安然返回刘宅。皇甫将军,阿眉自幼长在逻些城,这朝堂之变,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无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细问也并无用处。”
阿眉像个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气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渐渐还了阳气般,头脑开始指挥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处停留。
但他意识到一件事,忙问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当日在乾岗,你送给姚况将军的伤药,可还有些?”
阿眉闻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头。仿佛为了确认,她并无犹豫地掀开皇甫珩半边风袍,伸手轻轻一按,只听皇甫珩极为隐忍地“嘶”了一声。
阿眉感到手掌微湿,显然是血迹。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澜无异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长安是做那般营生之人,身上怎会没有伤药。皇甫将军,寻个僻静处,我替你敷上包扎。”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赐药即可,我自己可以来。”
阿眉坦然:“将军哪有我精通此道,还是我来,莫叫阿姊看出来。她与你情深,最是不能见你受得这般苦。”
皇甫珩无法,只得道声:“有劳殿下了。”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马匹,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后,恢复了冷冷的语调:“皇甫将军,今后,还是仍叫我阿眉罢。我这有名无实的西蕃小殿下,听着也太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