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风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岂如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动呵。
正沉吟间,陇州军中的医官,挎着医箱小跑而来,在韦皋马头前恭敬道:“节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准备停当,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韦皋道。
……
正是朝食已毕,若昭一面洒扫院落,一面在回忆方才那无法让她即刻释怀的场景。
晨间,阿眉来了。
她又送了两个小陶罐,说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资,她陪伴萧妃左右,得些止血收伤的药膏,并非难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谢,问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给她端蒸饼。回来时,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伤口。
“阿姊真是心灵手巧,这包扎之术,甚有章法,难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辞,不劳我动手。”阿眉口中夸着宋若昭,一对波光流转的蓝褐色眸子,却盯着皇甫珩。
她的身体挡着皇甫珩,待若昭轻咳一声、她回身嫣然一笑时,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说不清是感激还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惊。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皇甫珩与阿眉,表现出她所陌生的容止。异样的警惕,瞬间漫上她心头时,她甚至觉得比此前听到阿眉要与唐廷以兵换地的交易时,更为骇怕。
但丈夫见她进来,及时地表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虑了。或许这阿眉在长安酒肆数年,纵然心气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却已不知不觉会流露出风情罢。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确表现过对这个胡女留心设防之意的。
转念间,阿眉已上前接过蒸饼,坐在案前吃起来。她边吃,边轻声说了些东宫日常,仿佛以一些虽谈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轻易能获悉的讯息,作为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的手段。或许微微牵涉朝议,皇甫珩听得颇为认真。
若昭却反而更加不悦。这是她的住处,她并不喜欢一个外人来掌控一种局面,尤其是一个阿眉那样的女人。
阿眉终于告辞后,皇甫珩盯着若昭道:“你怎么,对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来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观色。她干脆直言:“彦明,韦将军提醒过我,阿眉似有怂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谋划。所以我再见她,总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与我共过患难的胡女。”
“韦将军?”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声,“你对此人倒还改不了崇敬之心。陇州韦皋真是能耐,教你这般相信他的话。”
若昭忽然一阵烦躁。自昨日惊变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这已是她与丈夫第二次因为韦皋陷入不睦的言谈。
偏偏皇甫珩又往烦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之处。若真是心忧社稷的君子,又怎会趋附小人、构陷良将?如今少了崔仆射这般忠勇的老臣,凉了朔方军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来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见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不屑。她心中憋气,又不敢也不忍继续争执,生恐皇甫珩肩头的箭伤又出什么纰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皇甫珩已先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自认真心对你,那日城下是想着你在城中,才奋力一战。怎地如今,你与我说不上两句话,不是哭便是恼。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担忧。过得半个时辰,我自会回来。”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若昭才仿佛回过神来。是啊,若算来,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为何白日里总因为这些外事旁人,频生龃龉。
若昭走到院中,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自从来到奉天,没有了婢女,她已学会不少杂役之事,力气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冻,井水却从未冰封,若昭盯着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当朝那颇有名气的女冠诗人李季兰的诗: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或许,自己成亲未久,太过紧张小心,无论何事都爱抢在皇甫珩前头作主,让丈夫无所适从?
若昭茫然地叹了口气,回过头,不由一怔。
柴门外,竟站着那韦皋韦城武。
韦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获悉陆贽一行去李怀光营中,因想着陆翰林与驸马必能见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气来找皇甫珩,正好将军中医官所备的伤药一并送来。刘宅在望时,他又犹豫了。崔宁一事,皇甫珩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韦皋此刻拜访,那皇甫珩怕是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还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态度。
韦皋踟蹰间,却蓦地见皇甫珩自宅门而出,面色严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门?”
韦皋暗道。他于是将马拴了,待皇甫珩走远后,来到刘宅门外。
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韦皋盯着那精致如画中仕女的侧脸,那张脸抬起来,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抚触,神情却并无分毫舒悦。
韦皋想,自己晨起练刀前,也常如此。白昼的亮光,似乎并无法真正温暖他们的身体,赶走他们的愁绪。虽然他与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处惊不乱的性子,可他们,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韦皋看了许久,到后来,实已站在了刘宅门外。
他正凝眸思虑,便被宋若昭转头看到了。
一瞬间,韦皋心头隐隐作痛。倘若当年在长安酒肆,宋若昭读完诗句,也如此回头,或许一切又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