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扪心自问,男子的心绪未必不如这些妇人复杂。对亡妻,对宋若昭,对薛涛,他韦皋给她们的情感,是大相径庭的。他对待她们,便如世人见这明月,一忽儿黯然神伤遣悲怀,一忽儿求之不得陷入执念,一忽儿又如豢养雀鸟的主人,渴望将那纤弱的生命攥于手心、随时随地能抚触那美丽的翎羽。
但小小年纪就能写出那样诗句的女子,怎会甘于做一只笼中雀鸟。
韦皋蓦然觉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势在必得的热乎气溃谢殆尽,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妇跟前丢了颜面还要落寞。
“我韦城武高门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还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陇州边鄙之地太过寂寞,我其实和田舍汉的胸襟已无甚差别?”
他喃喃自语,但已失了再往前寻薛涛的兴头,引马向东,在寒夜里往东边奉天城门方向走去。
座下良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旷天地间月下独处的心意,踏着积雪缓缓前行。
然而走了没几步,马忽然停了下来,一对耳朵快速地转动,前蹄不住轻轻刨着雪面。
多年相伴,韦皋明白这是爱驹发出的这个信号的意思,一定是它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韦皋将身体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爱驹的鬃毛令它镇静,一边也凝神倾听周遭响动。
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单骑出城,眼下离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军的探候,万一对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见得能脱身。
韦皋正决定狠抽一鞭,突然发力往东边烽燧疾奔之际,忽然听得茫茫夜色中传来模糊的呼救声。
与其说是呼救,不如说是呻吟,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韦皋辨了辨声音的来向,往正北面探寻地走了数十步,听得那呼救越来越清晰,是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韦皋的手已从马背上捞起弓弩,以防万一,同时高声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使出全力呼嚎:“阁下慎行,前有巨坑。”
韦皋遽然勒马,四顾细看,终于借着月色察清,数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势。他当初领兵勤王,乃自凤翔方向而来,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处沟壑纵深。
他干脆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终于到了雪坡边缘,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骇。
只见极为狭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车架四分五裂,似将马匹也压在了下面。隐约有个男子趴在车辕上,勉力抬头仰望。
韦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对方身份,便探出半个身子道:“君自何处来,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饶是遇险如此,却也不失警惕,反问道:“阁下可是奉天守军中人?”
韦皋四下又张望了一番,也觉再无异样,只得对那人道:“在下是陇州奉义军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听闻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断续道:“吾乃,泽路节度使李抱真府内僚佐,检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节度委派,报讯于天子。”
宋庭芬?
韦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雪窟中之人,岂不就是,宋若昭的父亲!
“宋御史,吾乃陇州节度使韦皋,请君务必再坚持半刻,本帅立时去找人救你上来!”
……
三两炷香后,雪窟边便围了五六名韦皋驰往附近烽燧喊来的陇州士卒。其中最精壮者腰间缠了藤绳,由伙伴们拉着滑下雪窟,将宋庭芬连抱带拽地拉了上来。
甫一脱险,宋庭芬大约卸下了最后顶着的一口求生硬气,紧闭双目昏了过去,只剩冻得发紫的双唇一张一翕。幸亏遇上韦皋,否则这极寒之夜,又时有落雪,这宋庭芬就是不冻死,怕也叫大雪给埋了。
“坑内可还有其他人?”韦皋问。
“回节下,一匹马,一个车夫,并一个侍从模样者,都已没了气息。”
韦皋叹口气,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营救治宋御史。”
他扭头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马护着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泾师兵变、天子被迫播迁奉天以来,韦皋虽主值城防之任,但从御前议事中,约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镇的动向。河东节度使马燧,与泽潞节度使李抱真,在听说长安大变之际,就从讨伐魏博田悦的战场回撤到了各自的镇中,保存兵力,静待时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来给天子报信。眼下奉天之围刚刚解除,李抱真来报个什么要紧之信?韦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该怎样向众人解释自己如何会在夜里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须得再次向几个牙将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为了追回薛涛。以及,如此一时意气甚至有些荒唐的举动,自己不可再为之。
不过,继而,一丝欣然又涌了上来。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亲。你再见我时,应不会冷若冰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