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