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随朕进内堂。余下人等,在此候着。”德宗道,忽地又看到萧妃身边的皇孙李淳,于是补充道:“萧妃,淳儿也留在堂上,他是我大唐第三天子,社稷江山的事,他虽年幼,也须好好听听。”
萧妃忙俯首领旨。
内侍霍仙鸣并未跟着天家父子。在这位中贵人的注视下,所有人依然知趣地不发一言。只有驸马韦宥,大约见妻子唐安病后体虚,颇有些坐不住,温柔地拦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宋若昭心中有股淡淡的不详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论力徐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准确地找到了皇甫珩,并且,若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不由去碰触丈夫的手,惊觉皇甫珩的手心也全是汗。
她悄悄扭头,辨认丈夫面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些时日来的郁郁寡欢和惶惑茫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兴奋的期许。
她又望向阿眉。这个与自己曾共过患难,如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美丽胡女,此时那对褐蓝色的眸子倒不再顾盼生辉,而是呆呆地盯着青砖地面。
宋若昭心绪无措。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并没有出现在今日的筵席上。她多么希望,自己和丈夫,前几日就和父亲踏上前往潞州的归乡之途。
一炷香后,德宗父子露面了。
在场诸人,萧妃立刻发现了丈夫神色有异。她心中漫上一丝恐慌,难道他们和阿眉揣测错了圣上的心思,难道圣上要因私匿吐蕃使者而降罪丈夫?
德宗却是另一副神采,满面春风当然谈不上,但也不再严肃凛然,而是好像摇身变成了那丝路上准备谈买卖的商贾。
天子缓缓地坐回御座,向论力徐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唐人和你们吐蕃人,虽不至于和那些回纥粟特人那样懂得商利,却也都不是傻子。你们吐蕃人向我们提了条件,大唐自然也要斟酌着加给你们一些约束。”
论力徐谦逊地俯身:“小臣敬闻其详。”
“吐蕃出兵应不少于三万,甲卒骑士不少于一万人。”
“陛下,这人马,有些多呢。”论力徐小心翼翼道。
“哦,是么?”德宗笑容一敛,“你的赞普赶在新年之前,就忙不迭地派你来到奉天,朕以为,吐蕃若真有援兵诚意,至晚在明年春初之际,就应该兵马并至了吧,否则,朕的江山都叫那些叛军给占了,还要问你们借兵何用?你们的马匹蕃息,应在每年春夏之交,春初尚早,怎地连一万匹马都出不起吗?”
论力徐不敢再进言。
德宗继续道:“这第二个条件,乃是……”
天子屁股还没坐热,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皇甫珩面前,指着他向论力徐道:“朕要派唐将,以一千神策精卒为牙兵,前往你们吐蕃军中,行领军之职。”
此言一出,萧妃和宋若昭皆是惊得顾不上殿前失仪,将脑袋抬了起来,诧异万分地望着德宗。
论力徐则故意叩问道:“陛下,这位贵人是……?”
“贵人?嗬嗬,嗬嗬,论将军,他可比你们吐蕃那些满身珠石、四体不勤的王公贵人厉害得多。他是我大唐的骁将,就在不久前,还单人匹马于叛军之中取主帅性命,用你们吐蕃人的话说,是一等一的勇士。”
若昭感到丈夫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方才那丝兴奋似乎更浓重了些。
若昭的心头,震惊,气恼,疑惑,骇怕,茫然,一时都涌了上来。
她虽与这已托付终身的男子成婚尚不盈两月,姻缘刚刚开了个头,然而出于女子的直觉,她却相信,他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另一侧,萧妃也在满脸疑云地用眼神探询自己的丈夫,太子李诵。
为何?
为何事情并未像这对东宫夫妻与阿眉事先商定的那样发展,为何本想太子领神策军前往督军,眼下却变成了这刚刚丢了泾原镇兵权的未叛之将,皇甫珩。
萧妃的脸沉了下来。这是她自成为东宫嫡妻后很少会流露的表情。
她终究是女子。当她自以为参与了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谋划,可突然之间,所求所愿并未满足时,她的失望是无法抑制的。
同时,她也骇异于自己的这种情绪。她是从何时起,开始想象,自己的丈夫也有万国拜冕旒的那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