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两日,皇甫珩的队伍到达萧关时,关令许承秀,率关丞等僚属,早已在城下等候多时。
大唐帝国根据各个关隘在军防中的作用大小,将疆域内诸关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中,六上关为:京兆府蓝田关、同州蒲津关、华州潼关、岐州散关、陇州大震关、原州陇山关。
这原州陇山关,即为萧关。由于此地在秦汉时就设关隘,汉代更是防御匈奴的要塞,有着大汉尚武情结的唐帝国的文吏诗人们,便仍爱称之为“萧关”。
皇甫珩令神策将士们驻于关城东郊外扎营,自己则与白崇文并几名牙将,引着阿眉和论力徐,随许关令往城中走去。
许关令不到五旬年纪,个子不高,却生得一张蒸胡般白胖的大脸,这塞外粗砺的劲风倒并未将他吹得黑黢黢。
萧关虽是上关,关令的职级也不过是从八品下,见着皇甫珩这样新授的五品官员,惯会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许承秀自是不敢怠慢。
他满脸堆笑,目光殷勤,不住地絮絮叨叨:“皇甫中丞,白将军,下官看守的这萧关,那可是令无数诗家折腰之地,留下的诗赋赛过那阳关和玉门关。譬如王少伯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又譬如,杜工部有诗云: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再譬如王右丞有诗云……”
“许关令,”皇甫珩终于打断了沉醉在吟诗弄赋中的许承秀,直截了当地问,“论来这萧关属原州地界,但某在泾原这些年,倒未听闻许关令来求兵,想来是颇为太平?”
许承秀叹口气道:“这出兵劫掠哪,也是要花力气的,因而和做买卖一般,不能白跑一趟。不论是从前的突厥,还是如今的回纥吐蕃,彼等都是奔着商贾来往熙攘、周遭水草肥美的城池去,才能有所斩获。吾这萧关小城,统共百二十户人家,尽是苦苦营田的边民,妻儿老小能不饿死,已是老天发了善心,哪里还有什么财帛可抢。只怕那些吐蕃骑士们,你去巴巴儿地求他们来光顾一趟,他们还未必理睬呢。”
他是个饶舌多语之人,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浑未意识到皇甫珩身边站着吐蕃公主与使者。
皇甫珩听许关令提到吐蕃秋掠之事,不免有些尴尬地看看阿眉和论力徐,讪讪道:“吾以为萧关自古地势险要,扼住兴兵发往中原的咽喉,竟忘了唐蕃划定边界已久,互尊盟约,自无兵乱之虞,只怕萧关的防务也闲了不少。”
阿眉却似对许关令和皇甫珩的应酬无瑕顾及,一双褐蓝色的眼珠子,机警地四处打量这边关小城内的情形。
“论将军,你去奉天,跟的是商队,不是走的萧关道罢?此地,你以前可曾来过?”阿眉轻声地用吐蕃语问论力徐。
“不曾,但尚结赞大相来信,吾师将行进到关外五里处,待皇甫中丞以大唐天子舍让安西北庭的国书,换得吾师入关。”论力徐道。
“哦。”阿眉应了一声。但见萧关城内,确如许承秀所言,房屋凋敝,破败不堪,往来的庶民皆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一行人就快走到官驿时,阿眉忽见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携着小儿匆匆而过。她耳力极好,听得那远去的妇人道:“今日可拜过明尊?”
阿眉心中猛地一凛。
明尊,是摩尼教教义经典《下部赞》中光明之地的统领者。她当年跟随萨罕前往长安大云光明寺杀戮回商前,大致研习过摩尼教徒的习俗,是以知晓这个词。
一种多年暗桩生涯所带来的直觉反应,迅速占据了阿眉周身。她深深盯了一眼走在前头、正与皇甫珩滔滔不绝地卖弄自己诗赋功夫的许承秀,继续装作好奇地四下张望。
驿站内,许关令已设好筵席。阿眉探身一瞧,悻悻地用吐蕃语对论力徐道:“莫说薄酒,满桌盘子里,竟是半点荤腥也无。”
她的语气有着一种奇怪的、从未属于过她的娇嗔,皇甫珩纵然听不明白吐蕃语,却也是一愣。他细察阿眉的脸色,似乎想弄明白,她为何忽然对此等小事发起火来。
吐蕃使者论力徐更是微微纳闷。他自与阿眉在奉天城接上头后,相处了恁多时日,觉得丹布珠殿下到底是在中原历炼过,身手胆识皆不是逻些城内那些朱蒙或贵妃的公主们能比得。怎地此刻忽然如三岁小儿讨要糕点般,作出这般姿态。
不及论力徐搭话,兼做通译的关丞,早已将吐蕃公主的抱怨译给许承秀听。
许关令面色一哂,忙上前告罪:“让殿下见笑了。萧关本就风物贫瘠,眼下又快到了牲口蕃息交配的时节,墟集上实在连根羊毛都见不到,驿长费了好大功夫,才弄了这一桌粟面菜蔬之席。诸位且将就用些罢。”
阿眉道:“你平时,也只吃这没有荤腥之食?”
许承秀冷不防听得她转了唐语问自己,脱口而出:“下官平时都是吃素。”
他旋即回过味来,登时有些后悔失言,再往那吐蕃公主脸上瞧去,却见她仍是一副稚子娇痴的神态,目光嫌弃地盯着案席上的吃食。
“殿下唐语说得真是地道。”许承秀白胖的面颊上挤出一丝恭维的笑容。
阿眉语气冷傲道:“开席罢,我饿得狠了,便是树皮野草,也能咽得下。”
席间,许承秀倒也未有卑怯之态,以茶代酒,一一敬来,又向皇甫珩和论力徐询问了其后的接洽事宜,拍着胸脯道:“中丞和贵使这几日赶路着实辛苦,便放心在城中歇息,关外烽燧自也有烽子值事,若望见吐蕃将士前来,必会报知。”
用罢晚膳,许承秀嘱咐驿长务必将贵人们侍候周道,便带着属下告辞而去。
阿眉本想寻个机会,避开白崇文与论力徐,将心中的疑虑和隐忧说给皇甫珩听,但见他满面倦容,恨不得立时倒头便睡,不免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眉进到客舍上房,萧妃拨来给她一路侍奉的两位宫人,已将寝具铺设妥当,还备了一盆热水,供阿眉洗漱。
宫人中年纪长些的,叫筝娘。筝娘走到门边瞧了瞧,又似竖着耳朵听听动静,方关上房门,回身悄声对阿眉道:“殿下,这客栈有些古怪。”
“何事不对劲?”阿眉拆卸钗环的手停在鬓边。
“殿下,奴婢方才去领被褥,一个十三四岁的杂役小厮,使劲对奴婢眨眼睛。后来奴婢去打水,又见着这小厮,仍是向奴婢眨眼睛,似有话要对奴婢说。奴婢于是上前,故意大声向他打听何处去取热水,那小厮却与奴婢道,大云光明寺,葛撒力。”
阿眉浑身猛地一颤。
“还说了什么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