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一怔,正琢磨这可怎么哄,梁州刺史严震已然出列奏道:“陛下莫虑,我山南西道虽不如京畿富庶,但民风淳朴,臣赴任三年,尚未发现有流寇出没。稍后臣再派出府中司马,率一队精兵出城北上,往谷道去迎李散侍和陆学士。”
严震既非进士出身,也非来自底层行伍,而是因家中阔气多财而走了仕途,寥寥数语反倒有着大商贾行走江湖、解决危机的实干作风,加之他毕竟也是年近花甲的老臣,自有一股镇得住场面的气派。
德宗的愁容略略舒展了些。他点点头,仍向韦皋道:“城武,眼下李泌和陆贽不在朕的跟前,你呢,本和他们一样也是文臣,虽然戍边多年,前朝那些典故总还熟谙于心,你给朕出个主意,瞧着如今局势,朕是否再往你岳父张延赏那儿去避避?”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棘手。
韦皋脑中念头飞转。奉天城呆了四个多月,不知多少次御前奏对,他对面前这大唐第九任天子的神色口吻,已堪称熟稔,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上,就能将圣心揣摩个八九不离十。他直觉,德宗刚入梁州就又想着继续跑,实在是……
实在是被折腾得有些意志溃退了!
可是,怎么能当着梁州刺史严震的面,问韦皋这个问题呢!
陇州军刚刚在梁州城外扎下大营,身为统帅的韦皋,就派堂兄韦平暗暗探察了一番。说来也巧,韦平和那梁州司马是老相识,应酬交谈间,韦平得知,梁州刺史严震,对于接驾早有准备。去岁泾师兵变后,朱泚在集结幽州亲兵和泾师猛攻奉天的同时,曾暗遣心腹前来汉中,试图引诱严震叛唐。严震毫不犹豫地杀了朱泚派来的说客穆庭光,在梁州城下誓师,整个山南西道都忠于朝廷,绝不与叛镇为伍。其后,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往奉天输送物资,严震也给予了极大的配合。
因而,韦皋心中明白,严震与自己一样,都是坚定的勤王力量,当然,也对成为勋臣有着毋庸置疑的渴求。严震张罗半天,若天子只是落了两天脚,就继续西幸,梁州刺史这功勋,还怎么立?
韦皋于是拿出了果决的口吻,毫不犹疑地向德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臣虽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家岳张节度与严刺史一样,皆是为护得圣驾周全而不辞万苦。然而,家岳所领的西川,与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又有大不同。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接壤京畿,陛下若驻跸梁州,那么在勤王各军和天下百姓看来,圣驾仍留在京畿,这是提升六军士气的哪!”
闻听韦皋此言,一旁的严震,心中暗暗赞叹。这韦城武果然很有些气概,与那些为了给亲好之人争功而不顾大局的宵小之徒,有天壤之别。
严震于是亦趋步上前,冲韦皋先拱了拱手,又向德宗恭敬禀道:“陛下,臣并非自夸,自臣沐浴圣恩、得领山南西道节度使后,每月巡查各谷通往关中之道,布防无漏。再说这梁州城,去岁春夏很是大修了一番,城外又有大清川等堡垒拱卫,莫说比之奉天行营,便是据有潼关天险的华州,也是不遑多让。”
韦、严二臣,一个说战略,一个讲战术,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大乱当前的局面中,言语间仍表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坚定,也感动和鼓舞了御座之上原本很有些垂头丧气的帝君。
德宗很有些真心诚意道:“诸卿所言,令朕羞愧。严卿,朕便先在你这城池坚固的梁州城里住下,号令京畿亲藩与神策军协力平叛。”
翌日,李泌和陆贽,果然未能安然出现。
但德宗已无暇过问。爱女唐安在逃亡途中因不慎落入渭水而复发旧疾,进入梁州城的两日内,便病得人事不知
韦皋营里的随军郎中不过是善治刀枪伤,而严震火速派来的梁州城中医官,就算被附马韦宥屈尊苦脸、执着袖子恳求,亦对唐安公主的伤寒重症无可奈何,只得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向驸马爷告罪。
德宗闻讯驾临时,瞧着这副模样,心中大恸,身为九五至尊却也无力斗天。
太子李诵和太子妃萧氏已先于德宗守在皇妹榻前。
李诵最是疼爱这个性子又活泼又善良的妹妹,此刻虽一言不发,却满面泪痕。
唐安听到帝君父亲的呼唤,蓦地睁开眼睛,抓着丈夫韦宥的肩头,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这位幸运又不幸的公主,大约也意识到大限将至,目光中竟然没有恐惧和求救,而是带着恳切,投向德宗。
“唐安,你要对朕说什么?”
唐安微笑地看了一眼太子李诵夫妇,才向德宗道:“陛下,皇兄仁厚,皇嫂贤淑,有他们替臣尽人子之孝,臣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