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盛世的时候,帝国的统治者,最乐见的军礼,便是献俘仪式。
太宗朝时,一代战神李靖大破突厥。突厥颉利可汗被生擒后,与其部下百余人,皆是手脚受缚,如骡马牲口般,被牵到社稷坛、太庙等处巡游,而后在皇宫(太极宫)前当众跪成一排,伏在地上,以奴隶的姿态,听大理寺卿宣读圣主对战败者的裁决。这个仪式,太对天子胃口,于是自此以后,献俘仪式随着大唐帝国不断地穷兵黩武、获得边功而变得频繁起来。
败于帝国铁骑之下的异族首脑们,在屈辱地游街后,得到的结果无非两个:被赦免,或者被枭首。与饮刃成一快比,前者的际遇未必多么值得庆幸。因为活下来的代价,是每年盛大的节日中,这些苟且偷生的阶下囚都要被再次拉到众人面前,如舞马舞象那般,卖力地跳几支颇具草原行国特色的舞蹈,以取悦座上那位天可汗。
而如今,藩镇内乱,文臣武将们都认为,与献俘相比,取自叛军的人头,更能得天子嘉许。
普王李谊,和邠宁韩游環父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礼泉大败朔方军,回撤驻守奉天城没几天,就忙忙地派了牙卒,穿山越岭,将李怀光儿子李琟的首级,送到梁州。
梁州行宫内,御书房。
忠心耿耿又堪称八面玲珑的刺史严震,除了将前厅议事堂和后院水榭花圃尽量整饬得能入圣主之眼外,对单独辟出的御书房,布置得更为精心。
屋子宽敞清雅自不必说,那屏风更是较之张延赏送到奉天城去的猎鹿图,还要独树一帜。竟是在六幅素帛围屏上,每幅贴有褐底草书。这个细节,令热爱诗歌与书法的德宗,殊为满意,开口就赞道:“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
一位勤勉的、总是喜欢在散朝后再召见心腹之臣商议军国要务的帝王,就算在仓皇播迁中,也少不了这样一间像样的书房呐!
因了李泌在吐蕃军进驻中原平叛一事上终于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德宗对这位辅佐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的老臣,愈发觉得贴心。朔方军李怀光长子的人头献了过来,德宗自然要召集李泌和陆贽深议一番。
不过,除了李泌和陆贽这样的文臣,眼下御前核心的成员中,还多了一员武将——韦皋。
韦皋与李泌和陆贽并肩站立时,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曾经,他也是御前文臣,虽身负御史的清贵,但要时时进入象征着枢密议事堂的小延英殿,实是妄想。
以门荫入仕的韦皋,很早就清楚,帝国核心层的文臣,进士出身几乎是道门槛。因而,外放陇州作营田判官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去了。弃文从武,积累边功,遇到风云方能扶摇直上,这是他当年驰出长安、迎着冷煞人的朔气向西北而行时的念头。
文臣拼一张嘴、一支笔,他韦皋拼一条命,终于到了今天,比在奉天城时又更上层楼。须知在奉天,他再怎样奋力护驾,再怎样照着天子分派的职责去构陷崔宁,所得也不过是从陇州营田判官升为陇州刺史,外加那一千陇州军士得个“奉义军”荣号罢了。而此刻,他是和李泌与陆贽,一同来到这宛如大明宫小延英殿的行在御书房,是与外相和内相站在一起。
颇有些战时宰辅的意味了。
“李琟的人头,已送到梁州城下,朕,该如何嘉赏韩游環父子,和朕的普王?”
李泌不用抬头,就知道圣上是对着自己问的。
“陛下,”李泌带着一种长者才能演绎的自然得体的温和意味道,“韩将军是藩镇留后,城武呢,则已是藩镇节‘帅’,不妨听他说说?”
德宗显然很依着李泌,没有迟疑地又望向韦皋。
“陛下,邠宁韩留后,当日曾与臣,在奉天首战中协力拒敌,此番又是上阵父子兵,在礼泉阻击朔方军。如今臣都得了陛下所封的节度使,韩将军那‘留后’二字,似也可去掉了罢?”
韦皋恭敬禀道。
德宗微微一笑:“城武,刚到梁州时,朕想着继续西行,去你岳父张延赏的成都府看看,你劝住了朕。当时朕就想,严刺史心中,必定感激你留住了他梁州承驾的功劳。现下你给韩留后美言,也是一字不含糊。别看你已是武将,这君子之风,仍是不逊于多少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