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突如其来、但堪称感动大唐的情形,德宗皇帝,表现出了一个新君恰到好处的惊讶:“朕没有想到,自前朝关、陇失守后,东西阻绝,然二庭四镇,我大唐忠义之师,竟仍在泣血相守。赏!赏!”
于是,当(第四声)年,德宗就遣使,仍走回纥道,来到安西北庭宣诏:“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可北庭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郭昕,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其将士叙官,可超七资。”
虽然除了官职告身,没有一个子儿的财帛赏赐,但这已足够西域将士感念涕零。刚刚依诏书转正的郭昕都护,甚至专门铸钱“建中通宝”,在安西发行,表达了安西唐民誓死效忠中原政权、永远臣伏唐廷治下的决心。
然而,天子诏书余音犹在,到了今岁,朝廷又来了一纸诏书。
这回是晴天霹雳,安西北庭,竟然被割让给了吐蕃,只因为,大唐要向吐蕃借兵平叛。
奉天城内,充为浑瑊临时指挥所的衙署大堂上,浑瑊和普王李谊,盯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安西使者。
他二人,一个是看重胜负、严厉冷刻的武将,一个是素来逐利、只逞权欲的亲王,此刻也不由生出些许怜悯之意。
那使者姓裴名玄,三十不到的年纪。叫人微微吃惊的是,他分明长了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
“殿下,浑公,小使祖上是胡部,当年祖辈幸得裴行俭大将军青眼,招入麾下,收为假子,成为牙卒,故而跟了将军改姓裴。”
“唔。”浑瑊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
出身铁勒部的浑瑊,对于此类本非唐种、却世代忠于大唐的胡人,天然地抱有亲切感。更何况,自己得郭子仪一手提拔,也是个老朔方军,与郭昕大都护,无论如何也不能算陌路。
不过,交情归交情,分寸归分寸,浑瑊内心深处,从这使者一进奉天,就巴不得他快些走。
因为,裴玄,已经去过梁州。
郭昕和李元忠,在安西和北庭各自的都护府里,粒米未进了三天,终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得想法子让圣上收回成命。
为了抢时间,郭昕派出的裴玄使团,去岁末离开龟兹城,风雪中穿越回纥孔道,在回纥境内虽未遇劲敌,但恶劣的天气令使团中的仆从和牲口,纷纷丧命。待进入大唐北疆,裴玄身边仅剩两名安西军士。和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艰难,有胜之而无不及。
然而,对于裴玄这样信念坚定的使者,比丧命更不能接受的,是有辱使命:
数日前的梁州行宫,德宗皇帝看到裴玄献上的安西将士的血书,脸色已阴沉了三分。待到裴玄奏禀,郭都护与李都护,愿出安西将士,与顿莫贺可汗相商借兵、赴京畿平叛时,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安史之乱中,郭都护尚在中原,难道忘了我大唐问回纥借兵的后果了吗?”
裴玄也是在建中二年历尽艰辛去到长安、觐见德宗的安西使团成员,德宗对这个唐语地道、面相纯朴的胡人有些印象。
德宗看了一眼阶下并无任何表示的李泌,终是缓和了语气道:“裴使,你在梁州城歇息两日,便回龟兹吧。替朕传个口谕给郭郡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得叛乱平息,他便率领安西将士们回关中来吧。朕,必以平章事待之。”
裴玄于是成了一个失败的使者,郁郁踏上归程。
他在山路泉水边歇息时,看着自己的面庞,很有些惘然。
这是一张胡人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却为了唐家将要失去安西北庭,而肝肠寸断。
从梁州城往北翻越秦岭、来到奉天城最后一次碰碰运气的裴玄,是唐家青史上那种最为常见的小人物。
可是,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下,小人物有时是无力的,有时又是关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