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达乞仍想勉力去寻找发难之人,却终究只是愕然地瞪大眼睛,定定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看到,瞬间之后,琼达乞的颈项中就如泉涌般,汩汩地喷出鲜血。皇甫珩不及思虑,慌忙伸出手,试图去捂住那个致命的伤口。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或许是剧痛,或许是死亡邀约的常态,琼达乞抽搐着,以至于皇甫珩无法固定住他。
皇甫珩的手掌,如浸血泊。他眼睁睁地看着琼达乞,抽着抽着,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瞳仁中那最后一丝神光,也消散不见。
对座的尚可孤这下更为吃惊。本来,依照自己的计划,琼达乞也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大帐。杀了李晟后,诓吐蕃军说他们的统帅乃被李晟受诏所害,拥立韩王岂非更容易了些。
不曾想到,李晟也要杀他。
上座之中,李晟施然镇定地将手里的杀器放在案几上。
那是一柄精巧的袖箭,依照诸葛武侯留下的《机轮经》中所记载而制成,小到可以藏于袖中而不被发现,故而得名。锋利的铜矢,如梅花瓣排列,潜藏于箭筒的孔洞之下,扣动机关便可被发射。
李晟缓缓站起来,隔着已回撤到案前、行护卫之责的李愿与赵光铣,向虽然毫发无伤却瘫在地上的尚可孤道:“尚公,老夫只说一句,韩王已经教老夫派人杀了。”
尚可孤并未立刻开口回应。
这位方才在谈笑风生之下,还藏着今夜志在必得的心气的老将,颓然地扫视一遍帐中的三具尸体。他沉默地思量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奇特的嘲讽表情,抬头向李晟道:“李公为何不给老夫一个痛快?是要待圣驾回銮后,让老夫去天子跟前认罪伏诛?”
言罢,不待李晟说话,尚可孤又侧头对着皇甫珩:“中丞年纪轻轻,不谙宦海,今夜可算是见识李公的厉害了罢。谁说李公喜欢擅杀同袍。你瞧,刘德信他可以杀,姚令言他可以杀,轮到老夫,他就不敢先斩后奏。李晟,论打仗的能耐,老夫不服你;论做臣子的分寸,老夫对你,甘拜下风。嗬嗬,嗬嗬嗬……”
尚可孤怪笑起来,本来年过五旬仍相貌堂堂的面孔,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李晟瞟了一眼仍是一副迷茫惨然神色的皇甫珩,叹了口气,向尚可孤道:“尚公,白崇文在蓝田时就背着你暗通韩王李迥,又于吐蕃军中,勾连中使翟文秀、大将琼达乞,密谋在收复长安后,设宴鸩杀你我两位神策军大帅,拥立韩王李迥入主大明宫含元殿。幸得尚公、皇甫中丞及时识破,协助老夫诛三贼于飞龙厩禁苑。本帅明日上奏梁州行在的露布,也会如此书写。”
“什么!”尚可孤本来摊在案几后的上半身陡然正了起来。暗通李迥、趁长安收复后拥立新王,皇甫珩、翟文秀、琼达乞确不知情,但他尚可孤确是主谋,只是他不曾料到白崇文竟去投了李晟,反过来要暗算他。
现在,不可能不知情的李晟,一席话却是要帮他遮掩过去、反而上表奏功的意思。
他头皮发麻,喘气声又急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绝境中突如其来的转机,令他心神激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清楚了李晟所言。
李晟又拿起案几上的袖箭筒,朝筒中看了看。六支梅花箭,还剩三支。他举起箭筒,对着案几连扣数下,释放了所有的箭矢。
“尚公,我李晟对朔方军确实心机重重、出手狠辣,也确实不忌讳构陷、擅杀譬如崔宁和刘德信那样的面上同袍。但我那是为圣上和大唐江山的利益。我是将帅,不是小人,我不会卑劣到对尚公你如猫戏老鼠般。尚公,你要杀我,还要拥立韩王,此事出于白崇文口中,我,李晟,信,但也不信。白崇文以为局中反水,讨好了我,他就可以独领你尚公那支神策军,这般背主求荣的行径,非我李晟能容。”
尚可孤气焰更熄,喃喃问道:“我尚可孤领的是神策军,就真值得李元帅你放我一马?”
“只能如此。圣上如今真正能倚靠的,唯有神策军。尚公,你因为圣上在刘德信之事上未加罪于我,就起了贰臣之心,实在是,糊涂以极!刘德信,不是本帅杀的,是普王殿下突然动手。但本帅收他的军,浑无犹疑,你那义弟刘德信军纪溃散,战力眼看着还不如乌合之众,却霸着东渭桥粮仓,实在是污了天子亲军之名。但尚公你,还有骆元光骆公,你们所部,仍堪称嫡系精锐,倘若我李晟为了壮大自己的军势而动什么歪心思,如何对得起圣眷!”
李晟说到此处,停语片刻,不顾李愿和赵光铣的阻拦,步到皇甫珩跟前,继续道:“不过,老夫卖了尚公与皇甫中丞这么大一个人情,保了你二人的性命,也请尚公与皇甫中丞,将来在御前佐证,这琼达乞确是通谋之人,才被老夫射杀。你二人与老夫素有罅隙,你们所言,圣上一定会信。”
皇甫珩张着嘴,一时之间,痛悔,愤怒,茫然,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李元帅,你诬毁琼将军,是为了让圣上将来可以不予吐蕃安西北庭?”皇甫珩一字一顿地问。
李晟淡淡一笑:“白崇文派手下亲信向我告密时,和我说,皇甫中丞徒有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勇,心机却是半分也无。但老夫现下看来,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不对。琼达乞乃奸黠蕃人,但吐蕃公主应不知情,老夫也无意扣留那位小殿下,自会允其率军回吐蕃向赞普复命。”
李晟如芒刺般的目光投了下来,教皇甫珩觉得,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
他最终,缓缓地放开琼达乞的尸身,轻声道:“李元帅,本将一路行来,确实不知,拥立韩王之事。”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这实话,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