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流淌的河水,知晓人间许多秘密。
有时候,河水本身就是秘密。
从长安城出发,翻越秦岭往梁州方向传送捷讯露布的神策军信使,经过武功县时,听到远方的武亭川上游,传来两军交战的呐喊声。
他们纵马上了山梁,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厮杀中的战场。
持着白帛露布的领队骑士,狐疑地瞧了一会儿。
“那好像不是吐蕃军。奇怪,李元帅明明说过,吐蕃军中留守的五千人,驻扎在武亭川。”
“队正,边打边退的,应该是朱泚叛军的余部。你看,阵中有好几个穿重甲的大将,还有黑色狻猊的大旗,咱们在长安禁苑也看到过,是叛军的旌旗。但另一方,怎地,好像是胡汉相杂的队伍?但肯定不是吐蕃人。”
一个军士话音刚落,两个临时被派去作探侯的军士飞驰而来。
“队正,那边,驻守武功县的吐蕃人大营中,发瘟病了。昨日已开始死人,军中正在烧尸,然后将灰骸装在瓮里,带回吐蕃去。”
“哦?”
队正又调转马头,向武亭川更下游的地方望去,果然彼处烟气弥漫,烟瘴中,人影绰绰。
这队正年纪不轻,在大历末年曾随李晟在蜀地打过吐蕃与南诏的联军。他知道,吐蕃军中,仍有从前草原行国的习俗,尤其是低级军士,谁能将阵亡人的尸身带回家乡,谁就能得到死者在吐蕃的家产、女人和奴隶。故而行军打仗中,能收殓的遗体,必填上药石带走,不会轻易地因为运输不便而烧掉。
除非死于瘟病。
瘟疫,与营啸一样,是无论哪支军队都害怕的恶魔。
队正沉吟片刻,不得要领,面无表情地道声:“走罢,去梁州要紧。叛军逃离西京后的情形,自有沿途州县禀报给圣上。”
不多时,十几人便消失在通往汉中平原的谷道深处。
而武亭川两岸,激战还在继续。
和那个懵懂的神策军信使不同,护卫朱泚逃出长安的张光晟,甫一接战,就又惊又骇。
对方的三四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骑。他们有胡有汉,却无一例外地身姿矫健,箭无虚发。更叫张光晟浑身冒冷汗的是,他们用的,是回纥骑兵在平原上冲阵的阵型。
这种阵型,对于张光晟来讲,太熟悉了。当年,他做振武节度使的时候,能够毫不留情地血洗回纥突董使团,乃是因为对方居于城池中的客栈里,又以商胡为主。若拉到旷野之上,且并非诓骗对方进入埋伏的前提下,任凭哪一支唐军,都不敢小瞧回纥人的铁骑阵营。
否则,安史之乱中,叛军盘踞的洛阳,是怎么被回纥人打下来的!
张光晟和李希倩,如此紧要关头,早已忘了顾不得彼此先前的仇怨,护卫着朱泚,试图涉水渡过武亭川,往凤翔镇的李楚琳地盘逃亡。他们身后,朱泚在幽州时就当作亲信的大将韩旻,率叛军余部拼力抵抗。
无奈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叛军,大部分是步卒。步卒就算骑在马上,也抵抗不了真正的骑兵的冲击力。
张光晟眼看韩旻抵挡不住,对朱泚道声“陛下你先走”,掣缰折返,又杀了回去,试图依靠自己对回纥骑阵的熟悉,组织叛军结阵自保。
然而,当听到对方竟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大唐旧将时,叛军的士气彻底溃泻了。
安西军,多么震慑人心的军号!叛军中的泾原兵卒,有不少人的祖上就是安西军。他们真的就仿佛,被爷爷教训的孙子般,完全放弃了血战的意志。
他们不看张光晟指令旗手打出的旗号,他们扔了影响逃跑速度和躲闪灵活性的陌刀和大盾,他们哭爹喊娘地抱着脑袋,在马腿间窜来窜去,耗子一样飞奔向武亭川,试图通过凫水过河,幻想能从敌人的马蹄下捡回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