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
重新坐回御座的李适,透过冕旒下的珠帘,将举着象牙笏板的众位文臣武将都扫视了一遍。
朱泚、董秦、张光晟……这些原本是藩镇猛将、后来在长安一“赋闲”就闲出大乱子的人,都不可能再出现在含元殿御阶之下了。
王翃、源休这样狼子野心的榻畔贰臣,也伏诛了。
就连明明元从圣驾奔赴奉天的崔宁,崔仆射,都被出其不意地缢杀了。
德宗望着武将那一排,老成的有李晟、浑瑊、骆元光、尚可孤,青壮的有韦皋、皇甫珩。他们如今,不是统领神策军,就是进了十二卫。
如此说来,好像,削藩这件事,虽然做得劳民伤财、如履薄冰,还差点把自己做成了亡国之君,但最后的结局,竟还是朝廷这边更胜一筹嘛。
德宗又将目光投向文臣那一列。有些唏嘘的是,门下侍郎卢杞和户部侍郎赵赞,用起来多么趁手的两个人呐,折损在朝廷与朔方军李怀光的试探忠叛之心的拉锯战中。好在,李泌填补了进来,况且卢、赵二人又不是掉了脑袋,只是贬去南方而已,待过得一年半载,下诏宣回来便是。
李泌位列文臣之首,察觉到圣上这很有些得意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大明宫在李晟的军事化管理下,因叛军撤走而留下的一片狼藉,早已清理干净。霍仙鸣又依着德宗的意思,派窦文场、俱文珍两名也是亲信的宦官,提前从梁州回到大明宫恢复宫禁与洒扫的管理。因而,天子回銮后,这含元殿的第一次君臣朝会,就连众人跽坐的茵席,本都是簇新妥帖的。
只是武将们都是一身重甲面圣,连腰都弯不下来,更别提跪坐。于是一众文臣也只得站着。
德宗心情大好,自然也多了几分身为君王的体恤挂怀。他眼见李泌李公,到底是文士出身,又比李晟等武将年长近十岁,身形微晃,怕是要站不稳。德宗于是简短地说上几句天佑大唐、众卿家忠义善战、朕自会论功封赏之类的话,便要宣布退朝。
李晟却连忙出列,谨慎但坚定地向天子奏道:“陛下,如今贼泚之乱的余孽虽已肃清,河朔三镇也复听王命,但李怀光带朔方军屯据河中,实乃京畿大患。臣自请与骆将军、尚将军联兵,由皇甫中丞为先锋兵马使,再于京畿招募勇毅儿郎,趁秋凉刚至、神策精骑兵强马壮之际,发兵河中,征讨李怀光!”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
李泌迅速地瞟了浑瑊一眼,见这位同样早就戴上“定难功臣”封号的浑副元帅,面色沉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表情。
他又看向武将阵营里,与尚可孤站在一起的皇甫珩。
方才在龙尾道上,李泌就远远注意到了皇甫珩与韦皋短暂交谈的场景。
他并不知他二人曾在私事上有那般龃龉,只是无论从陆贽之口,还是韦皋自认,李泌渐渐知晓,皇甫珩与韦皋本在奉天城第一场防御战中精诚协作过,后来因为崔宁被诛杀之事,以及吐蕃借兵的缘由,彼此不谐。
今日是李泌第一次见到故人皇甫惟明这位曾孙,他眼光再犀利,阅人再老辣,也无法立时看出什么,毕竟这个世道中,对一个来自叛镇却屡立大功的武将的判断,比对宋若昭那样的妇人的判断,要难得多。
不过,皇甫珩主动与韦皋的攀谈,仍是教李泌稍稍宽心了些。这位皇甫家的晚辈,起码并不像众人悄传的那般,愣头愣脑,耿直不懂处事。
只是,与韦皋一样,李泌虽也是站在唐蕃亲盟的对立面,关于皇甫珩竟协助李晟、把吐蕃大将琼达乞诛杀于禁苑的消息,却很是觉得蹊跷。
此刻听到李晟果然分毫不耽误地提出要进发河中、平叛李怀光,还举荐了皇甫珩做先锋,李泌的神思不免又急速地运转起来。
只听德宗在御座上“唔”了一声,道:“李公此言,却是道出了朕这几日的筹划。”
继而突然向浑瑊发问道:“朕在咸阳,不是见到了戴刺史吗?过了渭水以后,怎地,他不见了?”
浑瑊作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道:“陛下,戴刺史此番以灵盐铁骑逼走了李怀光,保得禁苑北面无法驰援贼泚叛军。但未得陛下之令,戴刺史亦不敢直往河中去。陛下在咸阳嘉许了戴刺史用兵张弛有度,已令他率军回到奉天城外驻守。毕竟,奉天城是京西要塞,不能空虚啊。”
“哦?”德宗有些讪讪,“朕自己都忘了,想来是这几日诸事繁杂。”
旋即又对着李晟道:“李公,你上奏之事,甚为重要,但朕觉得,重要之事前,尚有紧要之事。戴休颜的兵是杜希全杜节度给的。盐州紧邻吐蕃,你此番将那琼达乞杀了,朕只怕赤松赞普再理亏,也有怒意,何况论力徐这般人物,竟还死于军中瘟疫。虽然丹布珠公主把吐蕃军带回了陇山以西,朕只怕赤松赞普管不住手下那些边境骄将,盐州局势会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