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回銮大明宫的首日,德宗从含元殿退朝后,韦皋随着武将的队伍,有意地落在后面。
方才在大殿之上,德宗毫无保留地夸赏他,反教他这样虽然野心勃勃却不爱领教口头赞誉的人,如觉芒刺在背。
今日列于御前的都是何等样人物?!
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借抬举浑瑊和韦皋,轻飘飘地将李晟再建功勋的请求,挡了回去。
韦皋那双眸光锐利如岩下之电的眼睛,盯着前头的那些文臣武将。
霍仙鸣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小跑上去请李泌留步。韦皋明白,这是圣上留人的意思,大约今夜要开延英殿。
他看到李晟立刻回过身来,脸上却是毫无破绽的谦和客套的笑容,与李泌拱手告辞。
他又以为,李泌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去与尚不认得他的皇甫珩打个照面,甚至和这个故人的后辈骁将,简略地交谈几句。
但李泌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老者,只是呆呆地站在龙尾道下。
七月末的向晚微风,吹拂着他的绛纱紫色朝服,宽大的袍袖随风摆动。已经偏西的日头,则将他头戴金蝉弁冠的略略有些佝偻的身形,在青砖道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直到宫里派出的肩舆,从大殿左边栖凤阁下的昭庆门出现,李泌才似乎回过神,大踏步地走过去,由内侍们扶上肩舆。
昭庆门往北,就是延英门,“圣上果然要在延英殿与李泌议事”,韦皋思量道。
他的目光,从李泌那有些难言的落寞孤寂的背影上拉回来,又向南投去。
他现在是金吾卫将军,滞留在龙尾道上,眺望一番丹凤门内的金吾卫杖院情形,也无可厚非。
但韦皋静静注目的,是远处下马桥外的一辆油壁车。
皇甫珩刚和李晟等人分别,一个眼色机敏的小内侍,就上前冲他躬身行礼,说了几句话。
虽然今日在御前,圣上并未给皇甫珩论上半句功,但皇甫珩似乎浑不以为意,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唯独到了这时,他依着小内侍的手指处看去,眉眼间一种急迫的神情立刻鲜明起来。
皇甫珩穿着沉重的明光甲,却仍然身姿轻快矫健地,往车驾快步而去。甲裙哗啦啦的响声,仿佛是黄昏下的殿前广场上,略带诙谐的生机之音。
油壁车朱红色的华盖,被斜阳的光辉涂成了更为耀眼的金色,甚至幻化出一团雾芒,将车舆和前头的白色骏马,都晕染出美轮美奂的轮廓。
车上下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韦皋原来陇州奉义军中打理膳棚炊事的老仆郭媪。
皇甫珩匆匆地向郭媪问了几句,便径直来到马车的窗棂侧畔。
韦皋知道,那茜色轻纱后,坐在车里的,是宋若昭。
想来是太子妃萧氏,打听着朝会已散,便遣了宫里的车驾,护送若昭出来,与丈夫团聚。
身为官眷大娘子,此处又是禁宫,若昭自是不好下车站在含元殿前。可是,当她日思夜想、忧其安危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时,她如何还能自持。
韦皋看到,茜纱中,伸出一双手,捧着皇甫珩的脸。相隔如此远,他夫妇二人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之语,韦皋自是听不到。但分明映入眼帘的是,皇甫珩扶着妻子的手,在马车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好像俩人都痴傻了一般。直至小内侍踮着碎步走过去,大约是提醒了皇甫珩,他才放开妻子的手,翻身上马,冲车夫吩咐着什么。
韦皋低了头,轻喟一声。
这场景,大半年前,在奉天城初战告捷的夜晚,他便见过。
如今大乱既定,吐蕃人、包括那别有所图的杂胡小公主已撤走,你的功劳也明明白白地上了捷报露布,今后出镇做节将也好,留在神策军里独领一支也罢,这人臣之路,已算开局不错。只愿你对她亦疼惜有加,让她这皇甫大娘子,做得舒心些。
韦皋一边思量,一边慢慢下了龙尾道,绕过翔銮阁前的钟楼,往大明宫的左金吾仗院走去。他外放陇州前,供职御史台,出入禁中也是日常。当初的八品御史,成为如今三品官阶的金吾卫将军,韦皋摩拳擦掌的兴奋之情稍稍平息后,又未免有些惴惴。
他想起自己的岳父张延赏,四十岁便官拜三品御史大夫,成为台院、殿院、察院的首宰,却因不肯配合当时的权相元载陷害无罪之臣,而被外放外州,直到元载倒台,仕途才出现转机。
眼下,文臣集团,有李泌领衔,御前或许能清明一些。但长安城内外的武将,可不止他韦皋统帅的金吾卫那么简单。
……
马蹄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