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她的信,看她的字。这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字。
他不由回忆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而她浑然不知的那个午后,他在食肆外,透过木窗,看到她的背影。他回忆着那一幕,对,若昭有一个想提笔注诗的动作,但终究还是缓缓地吟出“云间水上到层城”,而不是落字于他的那张“长江岂无鱼书至”。
见字如面。
韦皋很为得了这封信而欣然,再与那名叫韩愈的小郎君聊得几句,果然是个有几分栋梁骨相的少年英才,当下接了韩愈的文章,一口答应为其转交礼部尚书李揆。
今日,韦金吾再是公务繁忙,也定要赶在宗亲进入宫门之前,出现在大明宫。如果运气好,他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说说那小韩郎君之事罢,想来也不会有何局促感。
已是申时,斜阳映照红柱宫墙、琉璃碧瓦之际,赴宴的宗亲陆陆续续出现在日华门外,由禁军卫士并几名内侍省宦官,核对名牒后,请入内宫,前往太液池畔的含凉殿。
他一眼看到了她。
她穿着双胜纹的青绿色半臂袄,配以赭褐色的四幅曳地襦裙,搭着浅浅的缃色披帛。这恨不得比宫人穿得还素的打扮,一看就是她的风格。
但韦皋却觉得,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贵妇中,若昭就像清晨大地的一阵春烟,轻盈淡远,带着忧伤又带着希望。
“韦金吾,这是郡夫人皇甫氏,并女眷宋氏、婢女桃叶二人。”
一旁的小内侍不明渊源,公事公办、也是多此一举地向韦皋呈报道。
韦皋感到有趣,不禁嘴角一咧,正看到若昭望着他,也带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皇甫夫人,从韩郎君的策论文章看,他虽年未弱冠,着实很有些通晓时局之才,韦某必尽力举荐。”
考生行卷,在今世是光明正大的活动,因而韦皋毫无避讳地与若昭谈论起来。毕竟,这是很好地令她留步稍顷的话题。
若昭欠身致礼:“有劳韦金吾。”
从日华门去到太液池畔的含凉殿,还有二三里路,宫中陆续有青壮的内侍抬着檐子来接女眷。
若昭示意明宪先过去候着,支开了她与郭媪后,转头又轻声向韦皋道:“小薛娘子已在益州安身。”
薛涛对韦皋的心意由远及近、又由近变远,此事除了若昭,再无第四个人探知,因而若昭猜测郑郎中必不会主动与韦皋说起薛涛的近况。
韦皋果然眉峰一动。
事到如今,他每每抬头望月,耳畔好像仍会响起那个轻悦婉转的声音:“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他在想,自己对眼前这位皇甫夫人,七尺男儿难得的情丝百转千回,也终究只是发乎诗话之缘,止于故友之礼。不论如何放不下,这般当面谈得几句,已是界限所指。
而薛涛,他是可以去争取的,天地良心,他在奉天城确实也动过聘她入门的念头。
韦皋正出神间,只听身旁内侍们唱道:“普王殿下到。”
只见若昭倏地一抖,道声“告辞”,便低头转身,往等候在不远处的肩舆走去。
身穿紫色大科绫衣、腰系玉带的普王李谊,骑在马上,神态悠然地等待金吾卫放行。
他自然看到了若昭。唔,听说这女子在逃离奉天城后很吃了些苦头,险些死在渭水之滨。
普王略略拨转马头,不动声色地拿目光追着若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