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晞立刻起身离席,在屋子中间对着普王大揖及地,惶惶道:“殿下,自太宗朝起便有令,食禄者不可与民争利,有官身之人不可经商。但这柜坊,原本只是代客保管资财,近岁才偶有放贷,老夫的妹婿吴仲孺,定是因不知这柜坊之流变,才未加制止。殿下今日屈尊登门告知,老夫感激不尽,明日便去吴仲孺府上,勒令其关了永济坊。”
李谊瞧着郭晞的脑袋杵在地上,那已见花白的发髻微颤,淋漓尽致地演绎着主人的骇意,李谊着实觉得好笑。
不愧是汾阳王教出的儿子呐,这般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可是,他妹夫、郭子仪的好女婿吴仲孺,难道会不知柜坊的巨大获利?
朱泚篡据长安后,在府中家奴的护卫下逃入终南山的吴仲孺,性命无虞后,曾豪阔地一掷数万贯,要在京畿招募精壮男丁,组成勤王之军,往奉天去护驾。虽然兵荒马乱之际,百姓更惜命,给钱也没招来几个能扛得动刀枪的壮汉,但吴仲孺这番义举,还是得到流亡中的天子的赞赏,专门让陆贽起诏嘉许之。
吴仲孺一个光禄卿、端王傅,靠着朝廷那点禄米、俸料钱和职份田的出产,能一跃成为西京首富、掏出几万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谁信呐!
什么远亲近亲的,京城中这些柜坊商号,数得上名头的,哪家不是达官贵人所开?获利除了上点税,也都是源源不断地送入主人府中。
但李谊心中再试冷笑连连,人却早已来到郭晞跟前,热热络络地将他扶起,反客为主般送他回到案席后头坐下。
“郭公,本王接下来的话若有冒犯之处,请郭公见谅。公好歹是我王兄的谏臣,对时局本是再通晓不过,怎地揣着明白装起糊涂来。所谓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言,也不可刻板视之。长安的柜坊,能纳天下之财,危急之时还能由京兆府征为军费,怎可与那东西二市的杂肆小铺相提并论。”
郭晞听到“危急之时还能征为军费”一句,心知普王说的显然不是吴仲孺出钱募兵之事,而是建中三年,河北山东诸藩镇叛乱蜂起时,圣上为筹集军饷急红了眼,索遍城中商户,得了八十万贯,却还不够。当时的京兆少尹韦禛命人直接去柜坊和质库中砸门提钱,又得了一百二十万贯,才终于凑够两百万贯,充为亲藩和神策军的军资赏赐。
虽然,郭晞第一反应还是要一叠声地告罪,其实脑中也估摸着,圣上让李谊来责问吴仲孺柜坊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食禄之人与民争利,必胜无疑,攫取的大利再拿出一部分支持朝廷军费,总比朝廷一斗一箕地去问那些刁民奸商收粟收税,要迅捷爽快吧。
李谊仿佛看出了郭晞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进一步道:“郭公不必试探于本王,本王今日登门,无人授意。实不相瞒,延光公主给出的利息,还略高于永济坊。但一则,本王的孝悌之情,献于圣上、奉于太子,却绝不可再给那一贯欺压羞辱本王的皇姑祖母;二则,延光既然连本王都要操纵,连堂堂汾阳王之婿吴大夫的面子都不给,往后还不知在京中怎生骄横跋扈,岂不是会给东宫惹来更大的祸事?郭公既然是太子宾客,此讯此忧,我不说与郭公听,难道直接去圣上跟前挑唆吗?”
郭晞端起菊花酿,饮了一口,陷入沉吟。
历来,天子膝下受宠之王,与太子的关系都是毋庸赘言的微妙,怕就怕亲王有谋嫡的企图。但这普王的一番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若要借机诬毁太子,何不直接去奏禀圣上。
前几日,郭晞刚从幼弟郭暧处得知,圣上有意将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许给皇孙李淳。如果这样的话,郭家的利益实则与太子李诵捆在了一处。
郭晞虽然是在德宗銮驾回京后才被授予太子宾客,但他也早就意识到,太子那位不可一世的岳母——延光公主,为所欲为的架势,实则会置太子于危境。
见郭晞神色变幻、犹疑不定的模样,普王终于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讯息。
“郭公,无论帝王还是庶民之家,长幼尊卑向来是家规要义。但是,但是……咳,我李谊为何对延光看似有晚辈非议长辈之嫌,不仅缘于她因妄自揣测我有谋嫡之心,更因为,她蓄养朝官、不知检点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与东宫詹事李升,私下有秽乱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