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是官家娘子,锦衣玉食,自是未见过此等场面。人要是饿极了,比那豺狼虎豹都更狠。从前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朝廷又将粮仓中本可赈灾的粟米都发给那些藩镇作打仗的粮饷,吾等百姓就只能往四处去逃荒。百里乡无人,千里树无皮,莫说是将那饿得出气多、进气少的妇孺干脆打死了分食,便是遇到了新坟,也会将坟扒开,拖出那埋了不久的尸首,用火烤了吃,好歹能活命。”
不知是因风声干扰、怕若昭听不清楚,还是源于讲述同类所遭受的可怕灾难时会升腾起异样微妙的兴奋,车夫自己的嗓门很大,大到桃叶连连呵斥了好几声“住口,莫说了”,他都没听见。
车夫终于闭嘴后,回头看了一眼车厢中,见那官家夫人不停地呕吐,而桃叶则拍着夫人的背,拿帕子揩了她嘴边的秽物,又焦急地为她抚着胸口。
“你这田舍汉,都胡说些什么腌臜事,污了夫人的耳朵。”桃叶一叠声地怨道。
车夫忙连连告罪。这可是堂堂神策军将军的家眷,自己一个蝼蚁草民,如何敢冒犯。
但他心中实则还未停止咕哝。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唷,当真不知道乱世之中,百姓过得是怎生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此听了几句,便呕成这般。其实莫说如今这乱世,便是那些太平盛世,又当真有几分保暖无忧了?听吾大耶耶说过,高宗皇帝时,关中大饥,京兆粮仓空空如也,高宗皇帝只得将太子留在长安监国,自己带着文武百官往东都洛阳去“就食”,路上几处大驿都粮荒,皇帝的侍卫竟然也有饿死的,更别提命如草芥的庶民了。
马儿疾驰,诸人一路再无话。
马车终于进了长安城、停在长兴坊皇甫宅门口时,宋若昭从面颊到双唇,都已是惨白一片。
桃叶气鼓鼓地将车资扔给车夫,小心翼翼地扶若昭迈下车来。
赵翁听得动静,出门相迎,见到若昭的脸色也是一惊,但他顾不得安慰大娘子,而是直接禀报道:“夫人,三娘住到杜府去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珩母王氏的声音响起:“赵翁,吾皇甫家也是朝廷列戟的府第,你怎可在这大门外就开始宣扬起主家的事来!”
赵翁到底是奴身,况且得了宋庭芬多年提携教化,再是不忿,也懂得分寸,忙卑逊地退到一边。
王氏的目光甫一投在若昭身上,已带上了顾惜的芒采,柔声道:“先进屋,与你细说。”
若昭低头行了个晚辈之礼,好像踩在浮云上一般,踏进自家院中。
她实则也不知道,这座圣上赏赐的簇新的宅子,这座她原本想与丈夫重新开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宅子,究竟算不算自己的家。
婆媳二人在正厅坐下后,王氏沉默少顷,方开口道:“你这般模样地从咸阳回来,想来在那边已不知将彦明怎生数落了一番。可是我儿,此事你当真不能怪彦明。故王良娣是你母族的从姊,三娘呢喊你阿父作大伯,彦明又是太子的襟弟,又要去与普王连襟,他还是个武将,是手中有兵之人,他的顾虑难道会比你少了几分去?但三娘着实是个叫人心疼的孩子,品貌学识样样俱佳,她在我皇甫家客居之际,有宗亲对她一见倾心,恁好的姻缘却如水流去,说起来竟是姊夫有些忌讳结交亲王之故,你叫吾母子二人怎么忍得下心。”
若昭有些虚弱地斜靠在凭几上,静静地听着。
王氏瞧了门口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儿,阿母说句出门不认的昏话,那普王也不知何处得罪于你,怎教你这般瞧不上他做你的妹婿。可是你二人也曾有些过往的情谊?”
什么叫“也”!
若昭抬起头,向王氏正色道:“阿家,儿虽非高门子弟五姓女,但自幼阿父阿母亦是严加教养,令儿深知行止端正的要紧之义。儿在变乱莫测之际与彦明相遇,确是发乎真心地要跟从于他。至于旁的那些流言蜚语,说叨的亲王将军的,儿自忖问心无愧,从未有过分毫纠葛。彦明若不信,阿母若不信,儿亦无法。”
若昭说到急处,一时换差一口气,方才喉间的酸水又翻涌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王氏越发作出心疼的神色,站起来走过去,抚着儿媳的背。
她心中却暗自得意,莫看这儿媳不算庸脂俗粉,听儿子说还能在李公跟前谈上几句军国大事,可终究还是年轻胆怯,于名节之事上分外在意、忙于分辩。瞧那张方才还煞白的脸,须臾间就急得通红。
那吐蕃小公主掀起的非议传闻,最能重创的,还是女子,自己和儿子仍是好好地待她如大娘子,她还要怎地?她还敢怎地?
若改成旁的朝官显宦,客气的已劝和离,心狠些的怕是早已休了去。毕竟她宋家又不是什么在京城有根基的,太子妃那儿有的没的恩情,也不过就是请去宫中赏个月看个花,又有几分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