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李泌点头,继续道:“韩节度古稀之人,韩仲文也已年过不惑。这韩仲文中年得子,小郎君今年才三岁,韩仲文本也想这个月带去润州给韩节度和韩夫人瞧瞧。”
德宗原本目光灼灼盯着李泌的双眼,微微低了下来。
“李公,你说,后世史家,会怎么写朕?若写朕偏躁固执、常与人争辩较量,已算客气的了。说不定还会将朕写得性多猜忌、冤杀臣子,刘晏,杨炎,崔宁,这一个个,一桩桩,都是铁证。”
李泌听到天子的嗓音明显有些颤抖,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令空气都紧张起来。
但这种紧张中,又透着一股悲凉,与此前对李怀光那番造作的感慨很不相同。
面前这位大唐帝国第九位天子,仿佛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一条搁浅在河堤的鲤鱼,一棵山火光焰中的孤树。
李泌猜想,同样的情景,自己还未从杭州去到奉天时,或许年轻的陆贽陆学士,已经见过好几回。
大部分时候,天子的那种自大与卑怯的矛盾,那种雄心与狭志的矛盾,那种清傲与鄙俗的矛盾,无须眼力如李泌者,只怕多少御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的,无非有的直言进谏,有的迂回婉转,有的阿谀奉承,有的装聋作哑。
但不知,有几人,心中是真正怀着悲悯的。
李泌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他只是有些怅惘,甚至,还起了一丝鲜明的困惑。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人,无法选择他以何种身份降临到世上,王公还是平民,良籍还是贱籍,在省视自己的身份之前,有许多人,确实是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般努力地自我拽扯着前行,想着有所作为,开创一番新天地。
可是,勤勉奋发的人,孔武有力的人,若欠缺识人之智,也乏有自知之明,却手握皇权或者兵权,真不知道,会带着自己和周遭之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人的心性,和他的命途,究竟何为此岸,何为彼岸?
御书房内,君臣二人如此相对默然了片刻,德宗才仿佛又回过神来,平静地对李泌道:“李公提到韩仲文,可是要劝朕放他去润州?”
“正是,事不宜迟。”
德宗爽快道:“那李公今日便带着朕所赐绯衣一件,去韩府传朕的口谕,令韩仲文速往润州探望其父,并告知关中恐有断粮之危。”
“遵旨,陛下信臣,臣可复以家小性命担保,不出一月,润州粮帛必至东渭桥。”
韩皋是韩滉唯一的儿子,其幼子又可算是韩家单传血脉,作出让这祖孙三人在润州团聚的决定后,德宗皇帝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回忆起那些在奉天看着咸阳的朔方军与神策军迁延不进的日子,内心深处也觉得,身为君王,进入与军帅的拉锯局面,比干脆看到他们举兵反叛,所受的煎熬更甚。
龙心一悦,他便想起太子和普王来。明日又是旬休,无朝议,德宗于是令霍仙鸣分别去少阳院和永嘉定坊,宣太子夫妇与普王,到绫绮殿陪自己用膳。
绫绮殿就在德宗寝殿蓬莱殿的东边,是一精巧的别殿。大明宫过了宣政殿所在的第三道宫墙后,便是内廷。内廷中,西边延英、含象、金銮、麟德等殿,为君王诏见心腹议事、与诗臣学士唱和、宴饮重要使节而用,东边浴堂、绫绮、宣微等殿则是帝妃日常起居所用。
设宴绫绮殿,带着轻松和美的小型家宴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