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脸色如霜:“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你日后何去何从,须等皇甫大夫从盐州回来示下。”
塔娜的笑容并未被高振吓退,神色反倒露出一丝对于眼前男子过于紧张的状态的嘲讽。
“高先生,若我真的不安于这间小小的院子,皇甫夫人怕是早就见到我了。”
高振毫不示弱:“见到你又如何?皇甫家多个侍妾,于那位郡夫人有何危害?而你,也不过是住的屋子,比此处大一些。”
塔娜蔚蓝如湖水般的眼睛,深深地望向高振。须臾,她微微叹口气:“是啊,我想的,也和高先生所言一样。所以,你们,大可放心。”
说完,不等高振回应,她便起身,去院角水缸中打了一桶水来。
“高先生慢慢用茶,我替您将马匹梳洗一下。”
她背对着高振,用猪鬃刷轻柔地梳抚着马匹的耆甲部位,然后是它的脖子与背脊。马多么聪明,很快就确认了这个陌生人的善意,一对耳朵向后松弛地塌下去。
高振凝神,看着一人一马的图景。这样的画面,他在泾州看过许多。尤其是吐蕃人不来侵扰的时候,城外山林下,党项人会来放牧,淙淙溪涧之畔,人与马便是这般模样,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伴侣。
只是,此刻,那个背影,教斜阳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婀娜的姿态,更为清晰动人。
高振感到一丝久违的宁谧。他并未贪婪地看着那个或许会燃动许多男子情欲的背影,而是闭上眼睛又微微仰头,让日光照着自己的脸。
塔娜梳理完毕,拍了拍马的脑袋,喃喃道:“好久未曾骑过马了。”
高振站起来,平静地却掩饰不住一丝探寻之意道:“此去延平门,不过隔了一个坊,现下仍在申时,今日是中秋,也无坊禁。你若要去城外跑上一阵,我有鱼袋,可带你出延平门。”
骤然间,塔娜仿佛从一个硬梆梆的冰壳里挣脱而出,整个身躯都舒展昂扬起来。
她急促地向高振道声“先生稍候”,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更衣,片刻间已是一身胡人窄袖骑装,又出现在高振眼前。
高振面上的温和又鲜明了几分,与塔娜一前一后地走出院落去。
两个时辰后,待他们再从延平门回到城中时,整座长安城,已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明月如玉璧高悬,清晖慷慨地洒向人间。崇化坊周遭,本就是胡人聚居之所,一旦没了宵禁,人们欢娱起来也更为无拘无束。
在廊下或者街角,胡人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稍稍聚了几个人,便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跳起舞来。
高振先从马上跳下来,对着还骑在马上的塔娜道:“你可要逛逛街市?“
塔娜嘴角一抿,也饶有兴致地翻身下马,驻足看了片刻,便也走到人群中央,唱了起来。
“天山,天山,白雪茫茫绵延。
杨柳,杨柳,春风阵阵如酒。
白马,白马,远放焉支山下。
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
“小娘子,你唱得如此悲伤,不合今日中秋佳节,换一个唱来。”
“是呐,娘子,你怎地不会用吾族本音为歌?这汉家的歌辞,将吾等胡人写得太凄惨了些。”
塔娜收了笑容,愣在原地。是的,若非围观胡人们的提醒,她竟未意识到,自己跳着胡人的舞蹈,唱的却是唐语。
高振走过去,轻轻说道:“莫管他们,你唱得很好。”
塔娜低下头,嗫嚅着:“明月,明月,照我一生愁绝。这果然是你们唐人男子爱写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听来记下的。”
她再抬起头时,高振看到,月光与灯光,将她脸颊边的泪珠照得闪闪发亮。
“回宅?”高振问。
“好。”
进了巷道,喧闹声立时显得远了。
马蹄踏碎了月光。
塔娜牵着缰绳,沉默着往前走。
她不知道,何时应该停下,将缰绳交还给走在后头的,同样默默无语的高先生。
终于到了那有些破旧的小院门口,塔娜放了缰绳,去推门。
一双火热的手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地转身,将头埋进高振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