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刀兵压着嗓子向周遭道:“我阿兄,比我壮,结实得铁塔一般,结果前几年在乐游原下打马球,摔死了。你们说,这条命送得,多憋屈。还不如像咱们这般,拿一把力气搠死几个蕃子,就算折在灵州城下,好歹不吃亏是不?”
“对,对着咧!大丈夫就该死得壮烈些。”
雪亮修长的陌刀向外,立盾则是屏障,与城堞一起,将刀兵、弩手、弓箭手掩护好。
皇甫珩问朝廷从宣润调来的弩手教习们,也一同来到灵州。他们是每逢大战前已经习惯沉默寡言的老兵,他们的舌头这时候就像被割了一样,目光则分外警惕犀利,他们在城上巡视一圈,心中对于聒噪的新兵蛋子再不屑,眼睛却不会闲着。哪个小子的弩牙和承弓器有异,他们会无声地上前,直接调教好。
皇甫珩策马在城堞上跑了一圈,最后停在几架纹车弩旁边。
那是灵州城本来就储备有的大弩机。和单个弩手使用的角弓弩或者木单弩不同,这种纹车奴属于大型床弩,需由十人配合转动轮轴张弦、瞄准,一次可以发射一捆七八支长箭,射程能有七八百步,是唐人大面积杀伤攻城军队的远程利器。
“那日蕃子来攻,吾城守军,靠这纹车弩,挡住了敌军第一潮,不过,送命的都是些蕃子驱赶在前头送死的庸。可惜了,这纹车弩的力道,几百步外穿透两三匹马,都不成问题,却未杀得多少桂,更别提豹皮将了。”
灵州留后、杜希全的裨将李起,拍了拍纹车弩的一边轮轴,与皇甫珩说着灵州首战的情形。
两年前的这个时节,正是朱泚叛军围困奉天城之际。李起曾随杜希全率灵盐之师南下勤王,听说过云车大战的翌日、唐军在城外七骑冲阵的事迹,尤其是眼前这位岁数不大的皇甫珩,竟能在万军中阵斩李日月那般悍将。
解围奉天和收复长安的赫赫战功,固然是传闻中最令武人们钦佩的内容,但李起此刻还有由衷的感激。
都是大唐西境防秋一线的老狐狸,各城间的守将,彼此清楚对方的作派。
以李起对现任盐州刺史杜光彦的了解,吐蕃人若打盐州,杜刺史就缩着,吐蕃人若打其他州,杜刺史就看着。
“皇甫大夫,若非大夫所领的神策军驰援及时,数日前一役,就算灵州城未失,我灵州的这点守卒,也不敢结队出城,去收捡打出去的箭矢啊!”
李起声音不大,口气却诚恳得紧。
虽然盛极而衰,但大唐帝国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有年份的军武大国,百来年强弓硬弩的发展,箭矢的锻造比回纥、吐蕃优越不少。单兵弩手的箭矢是制作精良的三棱箭,而长弓射手的近战箭矢则是更令异族骑士和步卒心惊胆战的倒齿四方棱箭。方头箭,即使擦面而过,也会撕掉一大片口子,犹如被猛兽带着倒钩的舌头舔掉一层皮肉。更别提纹车大弩那一捆捆射出去的长矢,几乎与矛枪不分伯仲了。
但箭矢越是精良,越意味着不能一次性消耗,发射后要尽可能在敌军势颓时,抢拾回来,继续备用。
弓箭手和单兵弩手的箭矢,射程从一百步到三百步不等,纹车弩的长矢射程则超过一里路,倘若那日不是皇甫珩急行军到灵州城下,并派精锐的骑兵弓箭手在左右翼护卫,李起的灵州兵,如何敢出城拾箭。
皇甫珩耳闻李起的谦敬之辞,却只是微微颔首承礼,似乎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的是更深远的事。
在他的眼皮底下,是灵州城外重又设起的据马枪,如贲张的巨型鹿角,直指西面。再远一些的地方,是秋冬逐渐露出河床的西套黄河,以及苍茫天地间若隐若现的汉长城旧址。
这前朝的夯土屏障,在骑兵力量强大的本朝,几乎已被废弃不用。不过,据游奕所报,吐蕃大军暂退后,应是贴着汉长城扎营,伺机再行进攻。
皇甫珩知道,长城与陇山那头的凉州城,距离灵州的距离,比韩游環的邠州离灵州要近得多,然而如今却在该死的吐蕃人手中。
他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而凉州,当年恰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
皇甫珩故作不经意地问李起:“凉州离北边的回纥人那么近,蕃子打凉州的时候,回纥人就没个动静?如今甘州也已经在吐蕃人手里,有凉州和甘州做大本营,吐蕃要北上蚕食回纥地界,也不是难事。”
李起冷笑道:“大夫请想,那回纥人,做起买卖来,是不是比吾等唐人,和那只会披着犀牛皮四处劫掠的蕃子精明?这出兵之事,也是如此。灵盐再往北,从前是老朔方军的地盘,汾阳王郭公和回纥人的交情,好得可以拜把子兄弟。若是汾阳王还在世,天子又肯出资犒赏,回纥人看在交情和钱的份上,或许还能与我唐军联手保凉州。可现在,汾阳王不在了,当今圣人又厌恶回纥人,那些北蛮,凭啥帮我们夺回凉州?至于说到吐蕃人对他们的威胁,咳,但凡唐蕃还这般打了好、好了又打的世道里,回纥人也清楚,自己挨揍的那天,还早着呢。”
皇甫珩“唔”了一声,不再多言,重又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动静。
根据游奕所报,今晨吐蕃大营埋锅造饭特别早,而且大清早地就闻到浓烈的肉香。
一支大军以肉为朝食,意味着,他们又要发动攻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