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日头快落山了,您还出城?”
“怎么,我出去看看怎么挖地隧,还得通报你们李将军?”
“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这就为您启门。”
灵州城卒恭恭敬敬地打开城门。
熔金般的夕阳光辉迎面扑来。
大唐这一线边境的城池与要塞,主门基本朝西开,人们对于暮云如血的场景并不陌生。然而每次看到,天地壮阔之色对于人心的冲击,依然是强烈的。
纵然瀚海阑干百丈冰,那天边一去千里的火焰,却仿佛能驱散人们心头凝聚的愁云惨雾。
不过,倘使将目光放低些,那满地的尸身,甚至在旦夕间已被秃鹫和乌鸦啄掉皮肉的白骨,也是历历真实的。
皇甫珩浑然不以为意,他昂起头,在暮云中随着马六郎往前走。
“长江岂无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呵,这写得什么酸辞。岂能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般句子相比。”
皇甫珩未曾腹诽多久,前头小心探路般的马六郎突然勒了缰绳,停在一处略有些起伏的坡道尽头。
马六郎喊了几句吐蕃语,树丛一片轻微的哗哗声。
一个浑身血迹、穿着肮脏皮袍的男子,钻了出来。他似乎虚弱得无法站稳,仍是跪在地上,面对马六郎,先伸出了双手。
马六郎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糗粮,递给他,又去马颈上扯下水袋。
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喝了一阵,仿佛终于有些还了阳气。
他的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发辫望着皇甫珩,辨认片刻,忽然冲皇甫珩磕了个头,呜噜呜噜地说了一阵吐蕃语。
皇甫珩坐在马上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也跨下马背,走到这男子面前。
凑近细看,吐蕃人的衣装和发式,却的确是唐人的面孔。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当然不会令记忆多么模糊。
皇甫珩认出了他。
当初琼达乞带来的吐蕃偏师中的“庸”。
唐人庸又说了几句吐蕃话,期待地看着马六郎。马六郎翻译道:“大夫,他说,你给过他一只大雁,那是头一次,有贵人赏他东西。”
皇甫珩虽不像马贵这样是侦察小卒出身,却因在泾原长大,吐蕃、党项话都懂不少。
他上前一步,直接用吐蕃话问那唐人庸:“你连汉话都不会说了,怎地又来投唐军?”
唐人庸眼中哀色闪动,哽咽道:“公主,拿我的妇人假扮她的模样,我的妇人前日死在战场上。我们军中,桂都是吐蕃人和苏毗人,庸很多祖辈是唐人,我们唐人庸,被赶在前头送死。我阿兄中箭后一把扯住我,让我躲在他身下装死。”
他边哭边说,末了爬上几步,伏在地上向皇甫珩道:“贵人,今岁吐蕃人要在陇山东面过冬,大相正在召集兵马,要和公主在鸣沙(今宁夏中宁附近)合军后,待明年,打不下灵州,就打盐州、夏州。”
皇甫珩听出这情报中的关键,打断他,直接问道:“吐蕃人的军粮辎重,在鸣沙?”
唐人庸点头:“是党项羌庸在大雪封了陇山前运来的。”
“现下鸣沙有多少吐蕃军守着?”
唐人庸侧头凝思,喃喃道:“公主来打灵州前,率军经过鸣沙取粮草时,那边有三百党项羌庸守着。大相正在河西征发大料集,应该还没这么快翻过陇山。”
“多少人?”皇甫珩追问了一句,他唯恐听错吐蕃语。
“大夫,他说的是三百人。”马贵操着唐语道。
“贵人,烧!烧!”伏在地上的唐人庸,突然之间也用生硬的汉腔道。
同时,他还抬起双臂,“轰,轰”地打着手势,表示大火。
皇甫珩大笑道:“对,烧了蕃子的粮草,当年李晟不就是这么干的!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冰天雪地的季节,灵州守军和两支神策军加起来也有快一万人,杜希全又马上赶回来了。蕃子没了粮草,逃都没力气逃过陇山去!”
忽而,皇甫珩又转过头,轻声问马贵:“你怎地发现这个庸的?”
马贵叹气:“今日探察时,他从死人堆里钻出来,也是命大,竟没冻死。大夫,小的看他,是心里有恨,才挺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