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昭的目光越过他,透过马车双门的缝隙,看到车外满地的梨花瓣。
她轻叹一声:“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我家阿郎去年春天自咸阳回长安休沐小住几日时,看到长安的梨花,与我说起,还是泾州的梨花好看。如今我想来,梨花处处皆相似,但泾州没有重重玉阶,自然比西京自在上百倍。”
高振毕竟也曾为了进士及第而苦读经年,通诗赋。他知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两句,出自丘为的《左掖梨花》。
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为门下省和中书省,“左掖”即指门下省。丘为所赋的这首五绝,实是士大夫的言志之作,盼着君王能看到自己的品格与才干,委以重任。
若昭意在言外的评价,恰恰戳中了高振这数年来的心结。他当初有几多欲觅封侯的勃勃雄心,如今便有几多恨人恨己的深深迷失。
“皇甫夫人说得对,泾州风物,好就好在,简单。”高振带了似有若无的讥诮意味。
若昭突然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平伸,手掌相交,俯身朝高振行了个大礼。
高振一骇,又不能去扶,惶惶然团着手,不知所措,口已结舌:“夫,夫人……”
若昭抬头,眼中无泪,但凄怆叠杂着求助的目光,更教人又敬又怜。
若昭缓缓道:“高先生,在我眼中,普王寡仁鲜义,为了谋嫡、为了养权,可以诡计频出,不择手段。但今日我竟来求你,绝不是急症汹汹而胡乱投医,乃是因为,你虽看似普王门下,实则,实则……我相信你与他分明不是同道,难为主仆。”
高振一愣,片刻前的慌乱不敢承礼,变作了狐疑。
若昭进不得大理寺探监明宪,短暂的急躁痛苦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去细细思量,在李泌尚未回京前,自己还有何人可求助。
她一反常理,往李谊身边人想去,便想到了高振。
明宪到底才十七八岁年纪,与姐姐和解后,平素回到皇甫府上,总会一改在王府的端静慎言,畅快地和姐姐说上一箩筐私房话,将王府生活从上到下都品评三分。
她数次提到高振,说此人明明曾为普王鞍前马后地立过不少功劳,又是才过三旬的年纪,怎地如同致仕般,不为李谊所重用。
若昭有意无意提醒过明宪,身为孺人,莫对亲王的僚从太过关注,免得惹来流言蜚语。
明宪却笑道:“那高文学每次见到我,头都不敢抬,话也似说不顺溜,是个老实的郎君。”
“每次?你常见他?”若昭皱眉道。
“他在竹篁文学馆中出入,我去看殿下的诗集、书帖时,自然总能与他照面。看他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时今日,高振这个在奉天城就为若昭熟悉的名字,跃入若昭脑中。
莫不如赌一把,看能否从此人身上打听得一些消息。
宋若昭郁郁地离开大理寺狱,自车窗向外望着长安街市景象,正暗忖如何去寻高振,不想竟在十字街边看到了他。
此刻,面对神色复杂的高振,若昭的言辞更为沉稳又恳切:“高先生,明宪在长安的亲人,只我这个长姐,我的院子,便是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常说起,王府犹如一片乐土。她对她的姻缘,自是一百个满意,但文学馆书籍琳琅,墨香诗韵,也是她情宜之所。她还常说到高先生你,怎会春试不中,明明颇善属文,教她愿与你论诗道赋。”
高振低着的头倏地扬起,却似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道:“高某愚鲁,竟能得孺人青眼。”
若昭似浑不介意他的生硬回应,仍是直直地盯着他:“高先生,当初姚令言姚节度是怎么死的,已成无头案。但今日,我的妹妹,宋孺人,她分明就是阴谋诡计的牺牲品,你高先生身在王府,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高振突然打断了若昭的话,压着声音,但语势冲动。
若昭面上被吓得一抖,心中却又多了三分把握。
她沉默须臾,见高振稍许平静了些,终是轻轻喟叹一声:“今日冒犯高先生了,高先生既然本是置身事外之人,我也必定不再叨扰。”
她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车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口气哀凉:“明宪是被陷害的,她真心托付终身的人,竟这般对她。我当初劝不住她,如今救不得她,我也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高振深吸一口气,道声“高某告辞”,转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莫怪奴婢说丧气话,这位高先生,他会帮咱们吗?”桃叶小心地问道。
若昭喃喃道:“会吧,他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都不像那些做成了坏事、得意洋洋的恶人。不过,我也不晓得。”
“夫人,我们回府吧,讱儿大半天没见到您,必在哭闹。老夫人该不高兴了。”
若昭方才强作的精神松懈后,脸上浮起一层疲惫灰暗之色。
她对桃叶点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